与采蘋道了别,我与江离一路信步走到了太液池畔,离出门已经过去了近半个时辰,只见一位美人站在几棵秋菊旁边,人面菊花交相辉映,头上的花枝金步摇更是在午后的阳光里熠熠生辉。
我放慢了脚步,美人赏花,而我赏着美人。
渐渐走近了,我听闻了莺啼燕啭之声,歌声如人,珠圆玉润,当真是有如天籁。歌声却十分哀婉,仔细听见了几句词,像是长门赋。
我正如听仙乐耳暂明,沉浸其中,歌声却戛然而止,然后我听到一声尖利的指责:“这扇子怎生忘了熏香?”
一旁两位随行的侍女闻声跪地,叩首求饶。
她却并不解气,忿忿地踩了那两位侍女伸在地上的双手,嘴里恨恨道:“贱婢,要你们有何用?”
那两位侍女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嘴里依旧在低低求饶,只是这声音已经夹了抽泣之音。
我心有不忍,急急上前:“扇子若是熏了香,岂不是扰了这花香?”
“你是哪宫的宫女?还不跪下?”她的声音若是不唱歌,便显得有些尖锐刺耳了。
她上下打量着我,瞥见了一旁的江离,像是想起来了什么,本是趾高气扬的脸,突然失了一半的气焰。
“郑美人,这是赵婕妤,当是您对赵婕妤行大礼才是。”江离朝郑美人行了礼,朗声说道。
“哦,早听闻宫里多了一位赵婕妤,原以为是陛下学着孝武皇帝金屋藏娇,不愿示人呢。”
她却并没有行礼,话中夹枪带棒:“传闻中的沉鱼落雁之姿,今日终得一见,也不过如是。打扮得如此素净,倒是与宫内女使无多差别。”
“是啊,陈阿娇纵然被孝武帝金屋藏娇又如何,卫皇后一出现,再有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李夫人一出现,便只有独自唱长门赋的份儿了。”我微笑着讥讽道,“郑美人唱此曲,可是想如故陈皇后一般,复得君幸吗?”
她被我说得羞臊起来,又急又恼,尖声答道:“妾如今也是圣眷正隆,怎会如同先陈皇后一般?”
说话间,又是一位女子娉婷而至。她五官较淡,长眉入鬓,面部丰润,眼波流转,顾盼神飞,不能称为绝色,举手投足之间,却有一种安逸之美。
她的到来,吸引了我们方才的火力。
“这是卫容华。”江离拉了拉我的衣袖,在我耳边轻声说。
她是一个礼仪妥帖之人,恭恭敬敬地朝我行了礼。容华的品级本在美人之上,这个我在第一日进宫之时便了解到了,但她依然朝郑美人微微颔首。郑美人脸上的怒火消了一大半,朝卫容华行了万福。
虽是消了一半的怒火,郑美人却依然不忘方才对我的剑拔弩张。而卫容华此时翩然而至,她仿佛拥有了一个队友,又底气十足,趾高气扬了起来。
“卫容华姊姊,你可曾听闻赵婕妤的家远在山野,可不知是何方?妾身倒是好奇,从山野之地,到天子脚下,婕妤怕不是要翻山越岭,一路走得可是辛苦?”她说罢,团扇掩面,轻笑了起来。
我付诸一笑:“我家远在豫州平县,长路漫漫,确实辛苦。不过敢问郑美人,未央宫殿亦在龙首山上,郑美人入宫,若非翻山越岭而来?那可是钻山遁地而至?”
江离站在我身边,听了我的话,一个劲儿地埋下头去,脸憋得通红,像是在极力忍住笑意。
郑氏撇了撇嘴角,显然对我的反问有些恼了,脸颊本抹了脂粉,因这气恼更显绯红:
“永巷宫室与山村野地的茅庐草舍不同,赵婕妤可还住得习惯?”
“多谢郑美人妥帖关怀,长安城里的宫室也好,山村野地的茅庐草舍也罢,于我而言,皆是庇身之所而已,华丽与否,并无关系。”我看着她,大方应道,“我只信,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班婕妤也过来了,正好听闻了我的话,倒是露出了淡淡的微笑:“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这话说得极好,修身养性,勿骄勿躁,方得长久。”
她见到我们一众的形势,大约已经猜到了我与郑美人之间的淡淡硝烟,温声细语一句话,如同秋雨从天而降,哪怕战况再是激烈,硝烟也都浇尽灭尽了。
果然是班婕妤,德名远播,所谓圣眷正隆的郑美人也如同吃了哑巴吃了黄连,不再言语。
“陛下驾到。”
内侍一声通报,声音嘹亮,划破天际,使得众人齐齐转过身来。
陛下戴着通天冠,身着玄色的朝服,下了辇车,一众宫人都婷婷袅袅地作揖行礼。一眼望去,果然是绿云扰扰,脂粉之香,随风阵阵而来,已然盖过了菊花的清香,木芙蓉的淡雅,连桂子的浓香也让人一时分辨不明。
我心中暗想,原是女子众多,赏花是不得宜的。想来赏花只是一个借口,不过是要赏这些燕瘦环肥的美人罢了。
鲜花与美人最是相称,难怪曹公以花来喻十二金钗,帝王后宫的女子,一肌一容,尽态极妍,怕是比大观园里的众人更美上几分。
“都起来吧。”
他却穿过了众人,径直向湖畔的方向走来。
郑美人站在我身前,见到陛下朝她的方向款款而来,喜形于色,脸上娇俏的笑意像是满了要溢出来,还不忘斜晲了我一眼,像是在无声地强调她圣眷正隆一事。
她欢喜地迎上前去,腰肢袅袅,像是春日里摇曳的柳枝,一开口,也像是枝头婉转的黄鹂:“妾在此候了陛下多时。”
她望着陛下,眼波流转,像是有着化不开的浓情,双手做着兰花指状,轻巧地勾住了陛下的宽袖。
“哦?你的宫人没告诉你时辰?”陛下停下了脚步,淡淡地回复道。
“妾只盼着早些时候见着陛下,多日不见陛下,妾不得安神,每日坐卧不宁,就像歌里写的,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
陛下打量了她一眼,她的脸上红晕飞升,更显羞怯与娇俏。
“可朕看你满脸欣喜,且面色丰润,倒是不似每日愁肠百结,登台遥望的样子。”
郑美人脸上有些尴尬,但旋即羞赧笑道:“陛下多日不至,妾朝思暮想,以泪洗面,但亦日日梳妆,想着须得保养得宜,方不失仪,以待陛下不日而至。此乃妾的本分,也是作为天子之臣的礼仪。”
她伶牙俐齿,一时声音也哀婉起来,一番话说得陛下也无可反驳。
“以泪洗面?”他低声复述着这几个字,语气有些难以置信,又望了郑美人两眼,似乎想从她欢欣鼓舞的脸上找出一丝思念成灾的影子来,但是铩羽而归。
然而他甫一移动目光,便蹙起了眉头,郑美人发现陛下脸色有异,脸上也显出困惑。只见陛下往她身侧望着:“你们二人,抬起头来。”
郑美人听闻此言,柳眉横竖,似有羞恼之色,怕不是以为她的两位侍女又在勾引君上,狐媚惑主。
只见两位侍女唯唯诺诺地抬起了脸,眼睑却依旧下垂着,盯着自己的脚尖,尽管如此,清水般未施脂粉的脸上,依旧看得出眼睛肿的像桃子一般,新的泪痕与旧的泪痕交织在一起。
“为何你的宫人脸上倒是有不少泪痕?”他的语调没有变得高,但声音之厉令郑美人无措地跪倒在地。
两位宫人也随着她们的主子伏跪在地,头埋得更低。
“陛下恕罪,妾的侍女君前失仪,重阳佳节,不成体统,亵渎天地神灵,冲撞陛下圣驾,妾定当严加责罚,绝不姑息。”
两位侍女也一边磕头,一边低声抽泣地说着:“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朕可有问她们的罪?朕是在问你的罪。”陛下厉色道。
她惊恐地抬起头来:“陛下恕罪,妾疏于管教自己的宫人。妾知错了。”她的声音哀婉,尾音拖得很长。
陛下似乎并不满意郑美人避重就轻的回答:“你们俩来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在此啼哭?郑美人可有体罚了你们什么?”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这两位侍女看着年纪不大,已经慌乱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似乎会的,就只有这四个字。
陛下见二人如此,蹙着眉头,叹了口气。
郑美人抓住了陛下的裙角,哀声道:“陛下,方才,方才是妾在太液池畔吟唱长门赋,此乃司马相如为故孝武陈皇后失宠于长门所作,妾自伤身世,吟唱了一番,谁知这两个女使亦心疼妾身,竟然听得呜咽起来。”
她说到最后,似乎也盈盈地就要落下泪来。
“可是实话?”他问那两位侍女。
二人磕头如山响:“是,是,陛下恕罪。”
“既是如此,便起来吧。”他迟疑地说道,似乎并不相信这样的说辞。
待郑美人起身,他又靠近了些,一字一顿道,“若是滥用私刑,体罚宫人,被朕知道了,那你便是第二个陈阿娇。”郑美人悻悻地点了点头,不敢再多言语。
“让开。”
郑美人此时才发觉自己挡住了陛下的去路,赶紧侧身立到一旁。
陛下走到了我的面前,拉起了我的手:“姝儿,你来了多时了?可有认识旁人?”
“都见过了。”我有些唯唯地回答道,我尚且沉浸在他刚刚冷峻的语气之中,不敢相信眼前温声细语柔情蜜意的是同一个人,而且这变化的前后只是一眨眼的时间。
“那便好,方才被郑美人耽搁了许久,让你白立在风中,手都有些冰了。”他怜惜地摸着我的手道。
众人的目光皆落在我身上,眼神有艳羡,有嫉妒,有愤恨,有不以为然,都像是针一样,一根根扎了过来,我的脸火辣辣的,把手从陛下的手心里抽了出来:“陛下说得不对,应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看来倒是没有白立了半日,如今可出口成文了,看来一会儿群芳诗会,你有望拔头筹啊。”
我受他恭维,且不知是夸是讽,只好尴尬一笑:“陛下既知我们立了半日,那可早些开宴?”
他笑了笑,对众人道:“凉风台已经设宴,尔等一同过去吧。”
一行女子又齐齐作了揖,如同旖旎的云彩一般,往凉风台流去。裙摆摇曳,衣袂飘舞,恍如一幅汉代仕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