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秋菊

班婕妤读到后面几句的时候,若有所思,似乎触到了内心深处的什么地方:

“赵妹妹心思纤巧,用辞虽不常见,但倒是不落窠臼。木犀为笺香作笔,清风为信天为书。难为赵妹妹能想得出来。”

我又望向另一位点评人,他从班婕妤手中接过了竹简,正在默念我的诗句:“这般韵律,倒是极其罕见,未按常理,也无引经用典,至于措辞——”我本满心期待地望着他,听见这评论,心里灰了一半,“倒是与众不同,正如班婕妤所言,确有巧思。”

只见他又轻叹一口气,抬头看着我:“诗不算坏,虽不及昨日的两句,想来是佳句难得。只是良辰美景如是,此诗未免过于凄清了些。方才见你耳不旁听,目无斜视,独立于桂树之下,原以为只是苦心求诗,不曾竟想是暗自伤怀。”

品评完了这第一首诗,我们又坐回到了原处。宫人俯身将第二个酒杯放入了渠中。酒杯随波而动,流过我的身旁之时,似乎有隐隐的菊花香飘过。

这次酒杯没有停留,只是悠悠向前,转过一个小弯,像风雨中的归船,搁浅在了下一个河湾里。旁边坐的是班婕妤。

她身旁的侍女帮她从水里端起了酒杯,她扶着酒杯的双耳,扑鼻的酒香,迎风而来,果然是菊花酒。

若说我方才的桂花诗凄清萧条,想必菊花诗也不会意兴昂扬,文人骚客咏菊的诗词向来不少,本身菊花的意象便是凄然的,它不似莲花高洁,亦不像牡丹芍药开得热闹。菊花开,菊花残。满地黄花堆积,凄凄惨惨戚戚。

若是不凄然的,唯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还有依旧是白居易“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这些诗都是乡野意趣,与太液城池风光格格不入。

另外,一首寒菊“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傲骨铮铮,苏东坡也有“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还有黄巢的名句“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终究是以物咏志。

但这些毕竟大多是千年之后形成的意象,不知西汉的文人墨客是否会对菊花寄其他情愫?

果真是才女,只见班婕妤小口小口抿完了一杯酒,只是低头略一沉吟,诗酒一同入肠,便盈盈起身来到了书案之前,提起笔,轻抚笔杆,笔尖轻蘸墨汁,便有神来之笔。

待她写完最后一个字,三寸檀香才只燃了一半而已。

“班婕妤才真的能七步成诗啊。”我心里佩服,不由得感慨。

竹简上是娟秀的小篆。笔画纤细,但笔力却不弱,若是现在有了宣纸,那这字必然也是笔力遒劲,力透纸背的。

陛下已经拿起来了班婕妤写好的竹简,开始细细品读。

他似乎沉浸在了诗中,并没有注意到我也迫切地期望在第一时间欣赏到才女的诗作,可他身量比我高得多,我努力在他身旁踮起脚尖,目光却依然够不到书简,没看到半个字,但见得他神色惊喜,嘴角扬起了笑意。

他欣赏了许久,双手终于落了下来,我才接过他手里的竹简,篆体字我其实并不认得许多。好在陛下似乎还无法从这诗情中抽离,在我看的时候,立在我身后情不自禁地念了出来。

就着他的低吟,我总算是认全了竹简上的诗句:

沐曜煜而生暖兮,着采衣而若皇。

浴月华而却寒兮,远春华以傲霜。

噙朝露以为澧兮,引晓光以入觞。

追屈子之修姱兮,思美人之清旷。

与我所想象的闺怨诗不同,此诗胸襟辽阔,又不失女子的细腻,有美人兮,独立一方。

听他读完,似乎也是意犹未尽,口角噙香。这样一首诗,配上篆体,真有一字千钧的金石之感。

陛下十分认可:“此诗辞旨清捷,用意高远,音韵和平,当抄录之后收于天禄阁中,以传后世也。”

“陛下过奖。”班婕妤听闻此言,嘴角含笑,低头颔首,朝陛下做了万福。

我也赞赏地点点头:“班婕妤真是好文采,字里行间有屈子遗风。”此诗是屈赋,又提到了屈子,自然有其风采。

“若要分高低,自然是此诗第一。赵婕妤的诗,只能屈居其后了。你可服气?”

他转身含笑看着我,似乎怕我不高兴,又补充道:“不过,你也别气馁,你方才的诗中,以桂子寄相思的巧思,朕很喜欢,只是不知,你的相思之意,要寄往何处?为何是千年?”

“反正陛下不必多情,定不是寄给你。”

没等他还没回答,我又冲着班婕妤笑道:“与真正的才女相比,我必是要输的,输得心服口服。”

她微微颔首,与我相视而笑,恍然间有一种身在大观园的感觉,一群女子写诗相和,低吟浅唱,将世俗之境变成了世外桃源,难怪宝玉会嫌了男子污浊。相视之间,男子倒成了多余。

然而很快不知趣的男子之声打破了我的太虚幻境:“看来,有人要受罚了?”

我打断了他:“可是陛下尚未作诗,我还不算垫底。”

“怎么?你觉得朕会垫底?”他一脸不可置信地问我。

我眨了眨眼,冲他笑笑:“桂花酒,菊花酒,这些文人骚客喜欢用的意象,我们都已经喝着了,如今要是再有酒,怕只剩了葡萄酒,石榴酒,看陛下能用葡萄做何诗?还有石榴能做何诗?石榴裙下可不能算数。”

说罢,我才想起石榴裙也许是唐宋时候才有的。他没有听出来,并不以之为意。

“既然是曲水流觞,这酒杯也不一定会落在朕面前,说不定,要由爱妃来题葡萄诗、石榴诗呢?”他饶有兴致地反驳道,看我一脸哑然失语,得意地笑了起来。

第三杯酒被宫人放了下去,溪流溅起的水撞到朱漆的杯身,奏出了一支清凌凌的交响乐。

这酒杯仿佛听到了我内心的声音,顺顺当当地随着水波一路往下来到了陛下面前,才稳稳地停了下来。内侍弯腰把杯子拾了起来,打开了羽觞的杯盖,双手奉给了陛下。

这酒除了香醇的酒香之外,似乎还有一种清雅奇异的幽香,我的鼻子分辨不明。

他端起酒杯放在唇边正欲饮,见我盯着这个杯子,便停了下来,笑道:“此非葡萄酒,亦非石榴酒,教卿失望了。”

我好奇地问:“这是什么酒?”

“此乃,竹柏酒。”

我惊异道:“竹柏酒?可是用竹叶和柏叶酿成的?我只知果子和五谷可以酿酒,却不知道叶子也可以酿酒。”

他笑了笑,耐心地向我解释道:“并非用竹叶柏叶酿成,只是酿酒过程中,会以竹柏为容器,取其清香而已。”

原是古人的风雅远超出我的想象,我赞叹道:“难怪香味如此清雅,与方才的以花入酒的香味都不尽相同。”

大约看到我一脸好奇又期待的样子,他问了一句:“可要尝尝?”我满心欢喜地点了点头。

他便示意他身边的内侍将这杯酒端到了我面前。我小口抿了,酒水淡黄澄澈,白酒的醇香与淡淡的竹叶清香相得益彰,让我想起了家乡的粽叶,不知不觉多喝了两口,杯子见底了。

“好喝,好酒。”我抬起头对他们说,其实我并不懂酒,哪怕是两千年后的现代,酒对于我来说,只有甜与不甜,辣与不辣的区别,若是似有甜味,又不呛喉咙,便是好酒。

“那便请吧。”他笑着对我说道。班婕妤也在一旁含笑看着我。

“请什么?”我一脸疑惑地望着他们。

“你既喝了这酒,难道不该赋诗?” 他的笑容似乎不怀好意。

我大惊失色:“难道不应该是陛下做诗?明明这酒杯是停在陛下面前。”

“曲水流觞必然是喝酒之人作诗。朕可是一滴未饮。”

“方才明明是你让我尝尝这酒的。我只是顺水推舟喝了两口而已。哎呀,上你当了。”我一着急,脸上泛起了酡红。

班婕妤看我们争论不休,在一旁难掩笑意:“既然如此,依妾之见,不如二人各做一首?妹妹想必是第一次流觞赋诗,陛下莫欺了她。”

“既然诗魁如此说了,我们便一人赋诗一首,你可切莫说是朕欺了你。”

“哪里不是欺我?方才一首诗已让我文思枯竭了,还没歇上一会儿,如今又来一首。”我在心里叫苦不迭。

竹林松涛倒是我的家乡常见之物,只消一闭上眼睛,便能描摹出它们的模样,听到它们随风私语的声音。只是如今我需要把这形色声音化作诗句。

两杯薄酒下肚,脸上已经略微烧了起来,脑子像一团芦苇草,晃晃悠悠,已经无法集中精力去作诗。

我走到湖边,想先散散酒的燥热,掩在菊花丛里有一方石凳,飞满了落花,我坐在了上面,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湘云醉卧芍药丛中酣眠的场景来。

我不去找诗句,不如让诗句寻我来。目之所及,有湖心岛屿,疏影横斜,似乎是竹柏之影。

陛下似乎还在原处与班婕妤谈笑风生,不知是因为竹柏之诗对这些古人而言过于简单,成竹在胸,信手拈来,还是想从与才女的谈笑之间寻得些灵感。

这样望去,他倒是像极了周公瑾,虽没有羽扇纶巾,但谈笑之间,仿佛也能使强虏飞灰湮灭。可惜我并非强虏,只是一个误入此地,附庸风雅的人而已。

我的思绪随意飘着,像是到了半空之中,轻盈盈地盘旋在云里,从半空中望下来,石凳上的女子已经昏昏欲眠,落花溅了一身。

“婕妤,陛下在寻您呢,请您回吧。”

一个声音像是从云间传了过来,我迷糊地睁开眼睛,如梦初醒,一时间忘了身在何方,所谓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