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西沉,天空变成了瑰丽的玫瑰色,像是给湖面铺上了十里锦绣,十里红妆。
风影却依然在跟我们捉迷藏似的,不见了踪影。我试着用手拨着湖水,水面却只是起了淡淡的涟漪,木舟依然盈盈地飘在湖面中间,像是一片秋日的落叶。
纵使有了风又如何,也许会将这一叶扁舟吹到湖面的更深处,若是入了假山崎岖幽深的洞穴之中,或者到了密密丛丛的芦苇间,恐怕更不是一件幸事。
江离已经从惊慌的哭泣变成了低声哽咽。她的眼泪仿佛流不尽似的。
但这瑰丽的晚霞却仿佛抚慰了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就是这样的场景吧。可惜我自己文才不佳,写不出这样的诗句,只能当一个不会作诗也会吟的搬运者。
我平静了下来,对江离说:“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你要是一直哭,还能再哭出一个太液池来。咱们就更靠不了岸了。”
她听了我的话,噗嗤一声,又是哭又是笑的。
“你看夕阳无限好,何必伤心自扰。”
我朝着那火烧云的方向望过去,一群鸬鹚和幼雁像是受了惊一般,蓦地从芦苇丛中腾空而起,一只高大的行船从夕阳的晚霞里驶了出来,像是笼在金色和朱红色的云烟之中。
“江离,你看。”
我用手指着那艘几乎如同从天而降的行船。
江离瞪大了双眼,朝那里望着,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它披着一身落霞,从夕阳里缓缓驶出来,渐渐地近了,近了,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立在船头,不知是他确实带着金质的发冠,穿着明黄的外袍,还是这夕阳将他的周身都染成了金灿灿的模样。
渐渐的近了,近了,我见到他棱角分明的轮廓也像是镀了一层金色。他的脸背着光,让我看不清表情。
江离情绪激动,就像见到了在海面上行走而来的耶稣,不由得肃然起敬,想要站立起来。
她身子一动,木舟又剧烈地晃动了起来,几乎要将我倾倒。
“江离小心!”我扶着船沿,声音有些颤抖。
“姝儿小心!”陛下的声音从大船上传来,语气十分焦急,似乎想要从那大船上跳到这个小舟之上。
江离听到这个声音,才入梦初醒似的,她又想要俯身跪拜,木舟又是剧烈地往一侧倾斜了一下。
“姝儿!”我将要从木舟上滑落的时候,被一双手紧紧地抓住了胳膊。
大船已经靠到了小舟旁边,在这沙棠木制成的约有两层楼高的云舟面前,这个小木舟更像是一片枯叶,如今已经一半扎到了水里。
他一把把我拎起来,抱到了这个大船之上,他脸色惊慌地抱着我:“姝儿,姝儿,你怎么样?你可受惊了?”
我摇了摇头,心下担心着我的同伴。
江离在木舟倾倒的时候,滑落到了水里,喝了两口太液池水,但很快被随同的侍卫拽了上来。
她受了一惊,心神未定,却还是瑟缩着跪在了地上,身上发抖,声音发颤:“陛下恕罪!奴婢没有看顾好婕妤。”
“是江离受惊了,陛下别怪她。都是我的主意,是我非要上这个小木舟。”我赶紧为她开脱道。
“朕自然知道是你的主意。罢了。让她起来吧。”他看了一眼江离,蹙着眉说,“衣衫都湿了,君前失仪,退下更衣去吧。”
江离被侍卫带了下去,应当是上了另外一个随行的船只,去往岸上。
他的目光又回到了我身上。我只是微微湿了裙角。他的目光里有关切,也似有责备。
云舟前行的速度变慢了许多。空气有些凝重,我迟疑地问:“陛下要降罪于我吗?”
“你自己说说,何罪?”他的语气与他第一次审判我的时候如出一辙。
我忐忑地摇了摇头:“不知。”
“不知?”他的声音高了一度,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压抑自己的怒火。
“你乘坐这般小舟,也不教侍卫跟着,太液池的水几丈深,你知道吗?湖上若是起了风浪,翻了船,多么危险,你可想过后果?朕四处找不到你,听闻你在池上泛舟,又见不到人影,你可知朕有多么焦急?朕真怕你……”
他说着,眼圈似乎红了起来。
我拉拉他的衣袖,连连说:“让陛下担心了,我知错了,陛下别生气。”
“依朕看,照顾你的宫人不妥,尽由着你胡闹。”他脸上还是有些许愠色。
“陛下,都是我的错,请千万不要连坐,好不好?”我恳求道,“看这夕阳和秋色多美,陛下别生气了。”
他皱着眉头,倦怠地抬起头朝西方的天际线看了一眼。
“我方才乘着舟,想了几句诗,陛下可要听听看?”
“朕急得团团转,你倒好,还有闲情雅致作诗。”
他叹了一口气,大概不忍心拒绝我的请求,又说,“好,你说说,朕听着便是。听听,是什么样诗句,让你连命都不顾了。”
“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可好?”
我望着那水天相接处,一字一顿地说出来,含着笑语气自豪地问他。
他的眼神从倦怠,到惊讶,到惊艳:“极好!”他搂住了我,满眼的欣喜和赞赏,“不枉你在这湖上飘了这么久。”
他似乎又期待似的看着我:“只有两句?”
我点点头,腹中空空,让我难以聚精会神再去思量滕王阁序中还有什么文句可以接上这两句话的。我不好意思地说道:“本当能多做几句,只是饿着肚子,文思不敏,难以成文。”
他哑然失笑:“是朕忘了,你在湖上漂了这许久,原该饿了。”说罢,他对左右道:“为婕妤备膳。”
“陛下不饿吗?”
他用手指刮了刮我的鼻尖道:“不饿,方才已经被你气饱了。”
他陪着我在云舟上用了晚膳,舟行湖上,金乌西坠,葡萄美酒,与湖光山色相映成趣,就着这般美景,就连西汉寡淡的饮食也变得极为香甜。
他早已一扫方才的焦心和不悦,心里只记挂着我刚刚语出惊人的诗句:“你有此诗才,当结识朕另外一位后妃,婕妤班氏,她亦素有才名,诗赋极佳,文思远胜一些前朝的文人学士。你们倘若一见如故,也未可知。”
我听闻,眼睛亮了亮。他口中的这位婕妤班氏,便是史书中久负盛名的才女班婕妤,她出自史学世家,是汉书的作者班固的祖姑,善诗书,通音律,是西汉少有的将诗文传之于世的女子。
而且她应当是陛下所谓“后宫之中不乏贤德的女子”之一。据说陛下曾请她同乘出游,其委婉请辞曰:“观之古图画,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唯有夏桀、商纣与周幽三代末世之主才与妺喜、妲己、褒姒同辇。”
此事一直流传下来,古人将之比为劝诫楚庄成霸的樊姬。
故事不知真假,只是在我听来,不过是同游的一件小事,打起了礼义的大旗,便无趣扫兴了起来。
我的思绪已经飘远,但猛然发觉陛下还在满心期待地看着我,便说:“常闻班婕妤才名,很是仰慕,若得一见,便不枉入宫。”
“若得一见,不枉入宫?你这话,不妨先行留着,等见了班氏再说。现在既是在朕面前,不应当说是因为思慕朕,而不枉入宫的吗?”他打趣道。
我脸上飞起了两团红晕。
他见我的窘态,忍俊不禁:“朕明日便将班婕妤请来。渐台可赏秋菊金桂,你们可在此以文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