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华

在龙首山下,我们从四驾的安车换成了皇帝的乘舆。

大概是官道过于宽阔与平坦,我几乎感受不到这是上山的路,皇帝的车驾便是明晃晃的通行证,守城的兵卒远远见了便跪了一地,一路畅通无阻,直到穿过了宏伟的司马门,景致变得更加肃穆而沉静,只有哒哒的马蹄声,以及马腹上的金色泡饰,发出清脆的响声。

正是,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我好像真正穿行在了历史之中,有些恍惚,仿佛看着两千年后那未央宫遗址杂草丛生的废墟上,长出了巍峨的宫殿,夯土台基上出现了宫阙万间,白玉台阶层层叠叠,一眼望不见头。每一个角落都在彰显着这个古老的王朝威仪九州,四海宾服的盛世气魄。

我穿越过两千年的历史,来见它。

而它,好像在这里静静地等我,拂去了一身的风霜,等了两千年。

“怎么看呆了?”一个温柔的声音从我耳边传了过来。

我仰起脸,让泪花回到了我的眼眶中:“我好像曾经来过这里似的。”

他笑着说:“若是觉得熟悉,那是最好的,以后这里便是你的家。”

这里是我的家吗?若是拉到天下万民的尺度上,这里是华夏民族的“汉”的起源之地,是文明的起源地与皈依之处。这里却要成为我的家,我的小家。一时间不知该作何感慨。

乘舆在一个宫殿面前停了下来。宫人扶着我们下了车。

“这里是何处?”我好奇地抬头看着这个建筑,从台阶上望过去,殿阁的正门处悬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三个篆文,笔画圆匀,我却一时认不出这几个字究竟是什么。

“这里叫做章华台,居未央宫北,以后便是你的殿阁。”他又说,“这里是离宣室殿最近的。”

“宣室殿?”这是我总算听闻过的一个宫殿的名字。

“宣室殿便是朕平日处理朝务之处。”他耐心地跟我解释。

“我知道宣室为何,我曾听说过孝文皇帝宣室求贤,召见贾谊之事,不问苍生……”我说了一半,觉得不合适,便闭了嘴。

“不问苍生?”他看着我,似乎在等着我把话说完。

“……问鬼神。”我支吾着说。

他的眼中却闪过一丝欣喜之色:“当年孝文皇帝祭天之后,感鬼神事,而召贾生于宣室,问鬼神之本。你居然知道此事?”

“司马迁作太史公书,为贾谊作传,提及此事,所以我便知晓些微末。”

他惊喜地笑着说:“朕差点忘了,你喜读书。”

“进去看看吧,你若是不喜欢这里,朕可以赐予你别的殿。”他引着我走上了台阶。

宫殿极大,有前殿、偏殿与后殿组成。前殿是会客之所,东西两侧的偏殿置着食案与凭几,另外还有宫人的住处,后殿便是寝殿,寝殿倒是不算很大,大约是长清宫那个明泉殿的二分之一大小。

朱漆屏风的脚由鎏金青铜神兽托着,屏风上画着美人图,屏风之后是一个宽大的卧榻,上面悬着厚重的幔帐,用透雕凤鸟纹的玉璧系着,还有一串串玉珠垂挂下来。

系在最上面的幔帐是朱黄之色,用金线与银线绣着穿行于祥云间的苍龙与凤鸟。卧榻应是上好的梨木雕刻而成的,靠近了能闻到淡淡的木质香,宁静而安神。

卧榻的四脚雕着在云中盘旋穿行的错金银青铜螭虎,每一个都是不同的形态,有的昂首,有的曲颈,有的四目相顾,榻上铺着蚕丝制成的被衾,在阳光下闪着碧波似的光泽。寝殿之侧,连着有一个小门,里面是更衣与沐浴之处。

卧榻旁边能见到一个黑漆的案几,上置一个硕大的铜镜,铜镜有盖,镂雕着蟠螭纹饰,镶嵌着细密的银丝,铜镜与案几以错金铜环相连,铜环上还缀连着椭圆形的大小为两寸左右的谷纹形玉环,镜盖与镜面相交之处镶嵌着绿松石。

这个应当是梳妆台,上面放着两个彩漆描金的双层妆奁,外壁以金、白、红三色油彩绘着云气与旋涡的纹样,还有五个贴着金箔的朱漆首饰盒,上面镶嵌着红玛瑙或金兽。

窗棂把阳光切割成一块一块的碎银,这些鎏金之色就在这片片的光亮里,明晃晃让人睁不开眼。

见我走近了,宫人将一个个妆奁和首饰盒都打开了来,两个漆妆奁里面是大大小小的木梳、碧玉梳、木篦、白玉篦,下一层则是用一色的白玉盒子装着轻白匀净的珍珠粉,铅粉,与细腻的胭脂,还有描眉的青黛。

而第一个盒盖上缀着谷纹玉环的首饰盒,是洁白的羊脂玉,透雕的凤形玉珩、双凤纹的环形玉璧、凤形玉觿以及一对玉舞人。

“你看这舞人,是朕命少府新制的,朕觉得像极了你。”

他指着这对舞人,笑着对我说。

我看着这个舞人,挥动长袖起舞,身姿窈窕,可五官极为抽象,眉毛上挑,直入云霄,眼角吊梢,也一直连到太阳穴处,鼻子很尖,从眉毛处一直连下来,最后敷衍一笔,成了舞人的嘴。

“陛下,我就长这个样子?”我迟疑地问道。

他笑了出来:“自然比不上你的绝色,只求姿态相似而已。”

第二盒子里,有剔透的水晶、鲜艳的红玛瑙、玛瑙的玉管。第三个洒银嵌着绿松石的漆盒里,是七八支细长的玉簪,玉簪上镂刻着桃枝、木兰与海棠花卉。

第四个同样描银的漆盒里,则是各色耳饰与项饰,有海蓝宝石,水晶串,缟玛瑙以及红玛瑙组成。第五个鎏金首饰盒里,是金簪与金钗,钗首是凤、鹤、鸾鸟的样子。另一个更大一些的盒子里,是金光闪闪的步摇。

而墙边还有几个黑漆木箱,以鎏金青铜兽衔环为扣,同样用朱漆绘着凤鸟纹,里面装着各色丝绢、锦缎、绫罗,还有各种新制的衣衫与罗裙。

这样的奢华,让我有些咋舌。

我的目光扫过去,有一种恍然置身于博物馆的错觉。

唯一不同的是,这些都都脱去了时光的痕迹,以全新的、洁净的面目出现在我的面前,而且没有玻璃的阻隔,我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贵族的奢靡,与平民的艰辛,这样的反差,在一日之内呈现在我眼前,让我不禁微微蹙了蹙眉。

他好像注意到了我的神情,便说:“若是不喜欢,朕明日让少府再寻些好的给你送来。”

我忙答道:“并非如此,只是觉得,过于铺张,我不需要这些。”

他笑盈盈地看着我:“你初到宫中,自然有些不习惯,这些东西若是用在你身上,也是它们的福气,不算浪费。”他见我不大自然,又说,“你不喜奢华,这是好的。”

我正不知如何作答,李内侍毕恭毕敬地求见:“陛下,王丞相在宣室求见,不知陛下可否移步?”

“让舅父稍等,朕一会儿就过去。”

陛下转头对我说道:“姝儿,若有什么不惯的,便告知你的宫人,朕忙完了便来看你。”

我欣然答应,目送了他离去。

王氏,舅父……这两个词却入了我的心里,投下了一丝淡淡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