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印玺

“阿母,叔父,这个真好看。”

小娃的声音打破了屋里的寂静,只见他手中举着一个玲珑的玉器,兴奋地叫嚷着,蹒跚走向他的阿母和叔父。

王公子低下头才发觉,系在腰间的印玺已经到了那两岁小娃的手里。

“可不许乱动,如此贵重的东西,若弄丢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兰芝忙厉声呵斥,可怜那小娃懵懵懂懂,听说要把他卖了,“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周义担心孩子把东西丢到地上碰坏了,赶紧接了过来,要还回去。

他恭恭敬敬地用两只手捧着这个印玺,递了上去,目光却落在那白玉螭虎钮印章背后,上面刻着几个篆书:天子之玺。

这也是我第一次看清那上面的字样。

这个印玺很小,两寸见方,小到让我总是忽略了它的存在。我在后世的影视剧中见到的玉玺的形象,都是沉甸甸的,或有一尺之宽。——我原以为这只是一个精美的用来把玩的闲章。

若是普通的乡民见着了这印章还好,但是我曾用了将近一年教这个少年识字。这几个字虽是篆体,但天子这两个字,无论是篆书,还是隶书,还是后世的楷书、行书,都是相似的。

我的心怦怦直跳,少年的声音随着我的心跳蹦了出来:

“你,你,你不是说,是,是,阿姝姊姊的夫君吗?你,你为何有这般印章?天子之玺,你是,你是……天子?”

周义抬起头来看着他,有些不可置信。

空气凝滞起来,我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我只是不知所措地拉了王公子的手,他的手在发热,好像握着一团烈火。他的目光对上少年的目光,似乎已经拔剑而起。

周义依旧直愣愣地看着他,眼眶慢慢红了起来,捧着玉玺的手开始发颤。他却起了身来,站得笔直,好像真正成为了一根劲竹。

“难怪我觉得你似曾相识,那年上巳节出巡,我便记住了你,我告诉自己,要永远记着你的样子。”

公子手上的火焰已经燃到了眼中。

周义没有停下他的话:“所以,便是你一个诏令,要走了我叔父的命,你为了建一个长清宫,让阿清从此失了阿父。”

公子从我心中抽出手,猛地站了起来,一旁的茶碗摔在了地上,我的心也同这茶碗一样,碎成了一片一片。

无需证实身份,也不需掩藏身份了。他虽没有带冠冕,可一站起来,凛凛然就是一个君王。

屋前突然出现了几个身手矫健的人影,我突然想起来,这些应当是他指定的禁卫军,他们听着屋里的气氛剑拔弩张,前来护驾。

一群执剑之人突然冲进屋来,妇人和小孩从未见过这般场景,一个愣在原地,泪流满面,一个受了惊吓,哇哇大哭。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架势,也怔怔地不知如何是好。

“住手!都出去!”他朝这不请自来的几人喝了一声。他们感受到陛下的盛怒,赶紧跪在了地上,唯唯地告退。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我的心在发颤。

“且慢!今日之事,不准说出去一个字。不然,格杀勿论。”

“陛下恕罪!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五名禁卫军磕头如捣蒜,见没有其他指令,便跪着后退出去了。

陛下的目光移到我身上,又移到周义和兰芝身上:“你们也是。”

兰芝抱着小娃,跪在地上,把小娃的头也往地上摁,她吓得只是流泪,说不出话来。周义立在墙角,脸上青一块白一块。

陛下走到周义的面前,深吸了一口气,说:“你的叔父,死于长清宫徭役,朕深为心痛。”

“但你不可擅议朝政,妄议天子,恣为毁誉,动摇人情,此为大不敬。朕可以随时送你去地下与你叔父作陪。” 他眼里泛着剑一般的寒光,“你,甚至你们全家。”

十六岁的少年的脸上挂着泪,咬着牙,不发一言,目光却依然坚毅如初,钉在陛下的脸上,像是寒风中的劲竹。小娃的哭声更响了。

陛下的目光落到了哭泣的小娃身上,又落到了发着抖说不出话的妇人上。半晌,他转身离开,丢下一句:“今日便罢了。”

离去之前,他看见了角落里手足无措的我,冷冷地瞥了一眼,说:“回去吧。”

回了草庐,他在屋外来来回回地踱步,没有说话,脸上只是阴郁。

我倚在门框上,忐忑不安地望向他,太阳从高悬头顶,变成了西挂树梢。

终于他开口了:“这便是你想让我看到的?”

这声音没有很高,也没有很严厉,却好像结着冰霜。

我张口想要解释些什么,却说不出什么话来,最后发出的音似乎一个“是”字。

“你让我登门道歉,原本就不是为了那只兔子。”

我犹疑了片刻,没有发出声音。

“你为何不与我说实话?”

我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对着他,像是迎着劲风。

这强劲的风将我说出口的话吹得凌乱,吹成了枝头的柳绵,但到底绵绵不断:

“说了实话,陛下还愿意去吗?你以为,我说服你隐姓埋名来到这乡野之地,是为了让你看山河秀美?还是为了让你同我寻欢作乐?我想让你看的,就是这些。不,远不止这些。

“周二郎的阿母,年逾六旬,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不愿让二郎服这徭役,在告示出来之后便自绝于世。

“长清,因阿父早亡,阿母悲痛不已,早产两月出世,至今孱弱。

“付三郎不满一岁的孩子,因阿母赶着春种,无人看顾,在襁褓里便夭折了。”

“别说了。”他冷冷地命令道。

“我只是来这里四年,就看到了那么多,你身居高位,已六年之久,你要看到的,比我看到的应当要多得多。”

“停下!”

他已在用他帝王的威严在给我下达着不可违抗的命令。

可我停不下来:

“你在长清宫里温香软玉,饮酒作乐的时候,你可知有多少人冻饿而死?在你芙蓉帐暖,六宫粉黛为你承欢侍宴的时候,你可知有多少亡魂在哭泣?你春宵苦短,辗转入眠的时候,他们可曾入梦而来?”

“住嘴!”

随着这两个字落地,我听到了金属碰撞的声音,只见他已经从腰间拔出了他的佩剑,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

我闭着眼睛仰起头来,说不定我能在这个十九岁,回到我母亲的身旁。

接着是金属划破风幕的声音,我似乎已经感受到了泠泠的寒气直逼到我的脖子底下。

这一刹那的时间拉得很长很长,就像我在两千多年后被一辆疾驰的汽车撞飞又从高处落下,在我脑海里已经成了戏剧化的慢镜头,连痛苦也是漫长的。

我想起了那个测字人的话,命比纸薄,原来这并非比喻,也并非虚言,我真的会像一张单薄的纸一样,被一把剑撕裂。

“刷”的一声,我缓缓睁开眼睛,想看一眼最后的人间。无论这里是不是我想来的地方,但生命总让人眷恋。

灼灼的光落在我的眼睛里,却并不是寒剑的冰冷,而是骄阳的灼热。

他并没有拿剑指着我,而是将半把剑插在了泥土里,他右手握拳,青筋暴出,重重地锤在剑柄之上,那银色的剑被压弯了又弹起来,发出凌冽的声响,像是被击碎了的寒冰。

“在你心里,朕就是这样一个昏庸无道荒淫之人?”

他眼里布满了红血丝,像是有一团怒火在熊熊升起,而这怒火烧灼过的地方,成了灰烬,化作了眼底的阴郁和痛苦之色。

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一个问句,还是一句总结。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如今该看的都看了,你的目的也达到了。朕今日便会启程回宫。”

他顿了顿,用力地抓住了那把剑柄,“周家人的抚恤,朕会另行让官府发放。”

他拔出了剑来,转身往夕阳西下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但没有回头:“欠你的赏钱,会有人送还给你。”

他的背影越来越远,天空一片深红,像是泣血一般。

我双腿发软,瘫坐到了地上,额上和背上全是汗水,而脸上全是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