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吃醋

“那,阿妤妹妹呢,她可还好?”

我摇了摇头,哀声道:“不及一年,她便随了阿父去了。”

那是我在长安的第二年,难得的家书辗转寄到了我的手上,却和周兰芝曾经教我念的竹简一样,化作利剑刺痛了我的心,上面只有短短四个字:阿妤病殁。

苏大郎沉沉地叹了口气,头埋得很低,不知那里是不是正滴落下泪来。

不知过了多久,“阿姝妹妹,如今可有遇得良人?”苏大郎说这句话之前张了两次嘴,却欲言又止,终于问了出来,声音很低很轻,像是经历了许久的内心挣扎。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之时,王公子几乎是雀跃着走了进来。

他手里拿着一只雪白的兔子,兔子的皮毛上滴滴答答滴着血,他腰上系着的剑鞘上还有未拭干的血迹。

“公子,这是我的邻人,苏大郎。”

“叫夫君!”他并没有理会我的介绍,也没多看地上的人一眼,而是举着他的兔子,兴奋地对我说:“你看我抓到了什么?”

大郎听见“夫君”这个词,显然愣了,目光从面前人的木屐移上去,到腰间的佩环,到他的脸上,便像触了电一般,收了回来,低下了头,继续整理他的茅草,只是心不在焉,刚收起来的半捆茅草又散落了开来。

王公子见我惊愕地盯着这猎物,没有作答,便自己把答案说了出来:“是野兔,我甫一出门便见着了,这厮跑得极快,幸亏我的剑更快。”

“野兔?你确定?”我迟疑地问了一句。在这乡里住了两年,未曾听得哪位邻人在门口就能打到猎物。

“它就在那田里跑着,怎么不是野兔?”他依旧一脸兴奋。

大郎缓缓地开了口:“若是田间跑着,那恐怕是周家放养的兔子,周义这孩子前年养了十来只兔子,准备拿到集市上去卖的,卖兔肉,卖皮毛。如今肉价贵,一只三年的兔子,肉能卖得二十五钱,皮毛能卖得十五钱。”

王公子听了这话,笑容渐渐凝固在了脸上,把高举着的滴着血的兔子放了下来。

这时,他的目光才落在了我的邻人身上。

“起来吧。”他语气自然,仿佛我的乡人也是他的内侍。

而大郎唯唯地点点头,抱着那捆茅草直起身来。

我走过去,赶紧从他手里把这茅草接了过来,因同行之人的无礼,而抱歉地对他说:“多亏大郎兄想得周到,虽是空室,却月月洒扫。不然如今我回了此地,也没落脚之处。”

“阿姝妹妹言重了,都是乡邻,何必言谢。”大郎有些无措地答道。

“咳咳。”王公子的咳嗽打断了我们的对话,“你方才说,是姝儿的乡邻?你们认识多年了?”

大郎直愣愣地答道:“阿姝妹妹自建始元年来到闻道乡,便一直住在此处,俺家离这里不到两里地。”

“建始元年,那至今已有七年了?你对姝儿倒是挺上心的。”他上下打量着苏大郎。

“俺比阿姝妹妹年长,加上阿姝妹妹身子弱,多加照拂也是应该的。”大郎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衣襟,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过头对我说,“阿姝妹妹,俺一会儿给你担两桶水来。”

我还没说话,王公子却爽脆地拒绝了:“不必,如今姝儿有了夫君,便不用劳烦乡邻了。”

“是,是俺冒昧了。”大郎唯唯诺诺地答应道。

“这里既没你的事儿了。退下吧。”他像是对待他的内侍一般,一挥手让他们告退。这场景在这里,由于他太过自然,竟没有人发觉有问题。

大郎转身对我说: “阿姝妹妹,那俺就先走了,若是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到前头喊一声就好。”然后弯腰对他做了个揖,因紧张慌乱,两只手反复摩挲,最终还是放错了位置。

王公子皱了皱眉头,脸上早已没有了方才猎到了野兔的欣喜之色。等大郎出了门,我听见他低语了一句:“不过是茅草而已。”

我正把手中的茅草均匀铺在草席之下,听见这话,便回应道:“屈尊入了乡野,公子若不喜茅草,自可以幕天席地。”

他并没有在意我的嘲讽,反而扬起了声音,似乎有些忿忿不平:“不过是些茅草,并非花。”

我停下手中动作,转身朝他讥道:“陋室之内,唯有茅草。公子若喜极了花儿,不如以天地为栋宇,以花草为竹簟,以木兰坠露为茶饮,以秋菊落英为餐食,可好?”

他幽怨地看着我,迟疑了一会儿,问道:“这位可是你所思之人?”

“什么?”我讶然。

“送你花,为你读诗之人?”他说着,语气有些愤愤然,“不过,此人看着粗俗,与茅草倒是合宜,与花,与诗皆不相宜。”

这句孩子气的发言令我哭笑不得:“公子为何以貌取人?要说粗陋,太史公写始皇帝,蜂準,长目,鸷鸟膺,豺声。写太祖,则是隆准而龙颜,左股有七十二黑子。我瞧着,也并非天人之姿。甚至——不成人形。”

“并非我以貌取人。”他蹙着眉解释道,“只是,一旦思及,此人乃你所念之人,便心生不悦。”

我无奈地回道:“此人何时是我所念之人?”

他一怔,眉头稍展,追问:“那你所思而不得之人,究竟是何人?”

我叹了口气:“是我的阿母。”

“送你花,为你读诗之人,是你的阿母?” 他显然有些不可置信。

“除了阿母,何人能教我,生存之道,生活之理?”

王公子脸上的愕然已化作了如释重负的笑:“那你此前为何不曾告诉我,你所思念之人乃是你的阿母?”

“可我说过,那是世上最爱我之人。”我哀怨地看着他,叹道,“除了阿母,世间还能有何人,堪当‘最爱’二字?”

他微微一愣,又粲然笑道:“是吗?那,是我一时糊涂了。”随后,又定了定神,正色对我说道:“不过,太祖如何,岂是你可以妄议的?”

我微微红了脸,扭过头,不想再理他。

只听他在我身后依然絮絮不止,语气轻快:“你竟读过太史公书。这也令人意想不到。”

过了一会儿,他又兀自说道:“我方才瞧着,你这位乡邻,怕是对你有意。”

“公子为何没完没了地提我的乡邻?”我没好气地回道,“依我看,不是乡邻对我有意,是公子对我这位乡邻有意。”

他嗔怪道:“又胡说!我只是瞧见,此人一见你就满脸赤红。月月洒扫这屋室,恐怕是为了睹物思人罢了。”

我朝他敷衍一笑:“乡民淳朴,见了女娘脸红的人多的是,不像贵公子们,流连花丛,自然觉得脸红是一件稀罕事。”

他听了我这话,脸色微红:“你这会子又在讥我。可我看那人对你的关切之意,远在乡邻之情分之上。”

“许是因为——”我慢悠悠地开了口,而他看着我的眼睛,等待着我的回答,“他与我定过亲。”

“什么?定亲?”他双眼瞪得极大。

“已是多年前的旧事了,定过亲,未及过门,便退了亲。他总挂着此事,觉得退亲一事乃是他之过,因而愿对我好些。”

他松了一口气:“你为何不一口气说完?”

“明明是公子不等我说完!”

他却没有理会我这句话,而是径直上前。“不过,定过亲又如何?哪怕你成过亲又如何?朕要定了你。”他抬起我的下巴,目光炽热地看着我,几乎想要将我熔化在这烈焰之中。

“还有,兄长也好,夫君也好,都只能对着朕称,记住了吗?”

我正欲反驳,他又加了一句:“这是天子之令。”

我莞尔道:“我尝闻天子诏令,乃是广求贤才,兴办太学,使民顺四时之令,减天下赋钱。诸如此类。怎么到了如今的天子这儿,诏令就成了这般?”

他被我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我踮起脚在他耳边轻轻说:“公子可是吃醋了?”

他大惑不解:“吃醋?此处四壁空空,哪里有醋?”

我才想起来,这个词要一直等到六百年之后的唐朝才会因为房玄龄和其妻子的故事创造出来:“就是嫉妒之意。吃了醋,故而腹中是酸的,说出来的话儿,也是酸的。”

他拍了拍我的脑袋:“这又是你家乡的说法吗?也罢,方才听闻你叫人兄长之时,朕心甚乱。”

我好气又好笑地说:“行,那我便叫你兄长。兄长,帮我担两桶水来,可好?”

“不就是打两桶水吗?我也是自小骑马习武的,有些力气,并非难事。”他见我答应,脸上由阴转晴,自信满满,“不过,比起兄长,我还是更喜欢你叫我夫君。”

他兴冲冲地从我手中接过了两个笨重的木桶,欲大展身手。门口的水渠虽然碧波盈盈,但最宽处不到一尺半,木桶在此处,并无用武之地。

他思忖了稍许,见周遭正有人提着空桶而过,于是跟上了他们的脚步,往山下的河畔去了。我忙拿了一根扁担,也追了上去。

爬山已是步履维艰,更何况肩负重担。身旁不断有精干妇人,挑着水,稳步走过。也不断有精神矍铄的六旬老者,挑着水,健步如飞。

他抹了抹额头沁出的汗珠,感慨道:“不曾想,连担水也是不易。”

“如今可好些了呢,建始四年到河平元年之初,大旱之时,河床都见底了,全乡只有一口井,一桶水,从五钱直涨到八钱。”四年前初到汉朝时的场景又一幕一幕浮现在我的眼前。

“水也要收钱?此钱由谁所得?”他几乎同我四年前一样不解。

“自然是,乡里的豪强地主。”我答道。

他追问道:“官府竟听之任之?可有人因短了钱,喝不上水的?”

“官府之人说不定正是豪强地主之一,或是他们的亲眷呢。喝不上水之人,自然也是有的。”

“我原只道是豫州大旱,伤及庄稼,减了收成,且不知连人喝水都是难事。”他喃喃叹道。

“是啊,若是昔年,如公子这般挑水,溅出来的这些,可是八钱,是家人一半的生计与性命。”这话让他脚底一滑,肩挑的水又猛烈晃动了一下,多溅出了四钱。

我见他将这山路走出了地崩山摧壮士死的艰难,忍不住提议:“不如,我去唤我的乡邻帮忙?”

“不成!”他高声止住了我,忽然又生了力气。

等他三步一滑,五步一歇,终于把两桶水挑回家,离出门已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而每一桶水都只剩了不足三分之一。

而王公子已满脸通红,汗流浃背,瘫坐在门槛之上,半幅衣襟被溅出来的水花浸得透湿了。

我上前移开了王公子肩上的扁担,却见肩头有些淡淡血痕,轻轻一揭他的衣领,只见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才发觉肩膀已经被扁担磨破了,伤处还在不断渗出血来。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公子受伤了。”

他见状却朗声笑了,顺势拉我入怀:“你这可是在心疼你的夫君?”隔着他的湿衣,能感觉到他的心跳由于方才的劳作变得很快。

我推开他的手,欲起身:“我去帮你寻些止血的蓟草来。”

他却笑着不肯松手:“小伤而已,无妨,过两日便好了。”

他这模样让我有些忍俊不禁。我便对他说道:“不如,我来为公子讲个故事,以慰公子之劳?”

“极好,甚得夫君之心。”他满心欢喜地看着我。

“此乃我家乡口耳相传的故事。”我正色道,“上古之时,有一只鸟——”

他笑着打断了我:“你莫不是想同我讲精卫填海之事?欲教我——不畏辛劳?”

我扑哧笑道:“我家乡故事中的鸟,并非神鸟,而是乌鸦。”

“乌鸦?这倒是新奇。”他生了好奇,认真地听我说了下去。

“这乌鸦奔波几里,干渴难耐,四处找寻,却只发现了一个窄颈的陶罐。可惜它的嘴太短,无论如何都喝不到陶罐之水。公子觉得,此时此刻,乌鸦该如何是好?”

他思忖片刻:“陶罐之水,既喝不到,有也无益。既知不行,不如弃之。”

我挑了挑眉,继续讲道:“乌鸦衔了不少石子,置于陶罐之中,直到罐中之水满溢到了罐口,它便喝到了甘霖。”

他恍然笑道:“这故事倒是有趣,出人意料。乌鸦竟是颇有慧根。”

我赞同地说:“我亦这般觉得。且——乌鸦之智,远在公子之上。”

“什么?”他诧然道。这般惊愕使得他揽着我的手也松了。

我强忍着笑意,解释道:“其实,公子原不必大动干戈,下山去那河里挑水,用陶罐从门口的水渠中汲了水,倒入桶内,岂不是也是一样?”

他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你为何不早说?”

“……公子不是也没问吗?不过,不去亲自打水,如何体会到真正的农人之劳,农人之苦呢?”我朝他狡黠一笑,起了身来,去看他猎的那只‘野兔’,留他在原地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