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但其他人都看向了我。
就连仰着脸,不肯让我们看清他眉眼的内侍也微微收起了他的下颌,将目光盯在了我身上。这目光与方才大殿之上那位年长内侍想要将我就地凌迟的目光如出一辙。
阿昭本来挽着我的手,听见内侍的话,吓得脸色发白,连另外一位年轻内侍分发到她面前的三缗五铢钱都忘了接过去。很快,旁人把她从我身旁拉开了。
“姝儿……”她一面随着那人往外走,一面转过头来,眼眶里滚着泪,流连地望着我,仿佛她一去我们就是生离死别。
她的泪水一下子让我也紧张了起来,充满了对自己命途的担忧。“阿昭……保重……”但我不能出这个殿门送她最后一程,内侍的目光紧紧钉在的身上,让我动弹不得。我只能站在原地,看着所有人都像流云似的飘走了。
“你,随我来吧。”他的声音纤细,厉色却不减。假如阎王殿里的黑白无常会发出声音,或许也是这个样子。
“请问,前往何处?”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却没有理我,兀自向前走了。
他迈着碎步,落地无声,更与想象中的黑白无常无别。只是数量有别,我的身后还跟随着两个年轻的内侍,垂着手,无声地押解着我。他们的眼神就是无形的镣铐。
他们押解着我穿过了一个曲折的回廊,又穿行过了一个长虹卧波的石桥,桥下的溪流正好越过一处巨石,从流水潺潺突然变得湍急起来,向四周溅着小水花,若仔细看看,也许还有鱼儿在其中自在畅游,言生之喜。
若这是通往末路之途,黑白无常,或是他们背后的阎王,倒是不失良心。
从这里开始,风景也变得婉约起来。眼前的建筑已经不似主殿那样高大巍峨,连绵不绝,顶上的飞禽走兽昂然仰首,直冲云霄。而是浑然古朴,舒展优雅,从台阶靡靡的高台过渡到木构楼阁,通透灵巧的水榭印入眼帘,连接各处宫殿的飞阁也像彩虹一样为这深色的建筑群增加了一些俏皮之感。屋脊与立柱上面的雕绘从虬龙、飞凤、蟠螭变成了狡兔、白鹤、仙人与鹿。
前面的内侍继续凝神屏息地走了约有一刻钟,终于押着我上了汉白玉的石阶。在上了五层、每层九个台阶之后,我身后的两位内侍没有继续跟上来,而是垂手分立在殿门的两侧。
旁边各侧有三个神情肃穆的侍卫,扶着佩剑,同样也是错金银雕塑的样子。
殿门开了,正如门口狻猊神兽的大口,等着我成为它的食粮。
“陛下,舞女已经带到,听候陛下发落。”
内侍一进殿便长跪了下去,拱手作揖。他的余光变作了一把锤子,压弯了我的膝盖,让我也在这厉色中跪了下去。
在我们跪的那个方向,男子从案上的书卷中抬起头来,玄色的朝服已经换成了一件朱色的常服,衣领上绣着苍龙的纹样。头上去了通天冠,换成了一个细腻温润的玉冠,似是雕镂着螭龙,一根通体洁白的玉笄横插在其上。
黑漆书案中间用朱漆纹绘着百兽的图样,金龙行于云间的鎏金镂空雕刻的青铜器镶嵌在四个案脚,墙角的朱漆木架子上置着一个青铜博山炉,刻着重峦叠嶂的仙山,袅袅生烟。
他确如阿昭所言,长相清俊,一时间让我难以忆起王阿婆小儿的轮廓与那位妇人怀中小娃的眉眼。只道,阎王既是这般面目,倒也是一种良心。
“退下吧。”这声音与它主人的面目一样清朗。
只可惜,这句话并不是对我的赦令,内侍唯唯地起身弓着腰朝后退出去,临去之前,盯了我一眼,又要将我钉在原地。
这里便只剩了我们二人。不,仔细一看,还有数位宫人,他们弓着腰立在书案和卷帘之后,似乎是磨墨和奉茶的内侍,只是都掩在阴影里,又一动不动,把自己也变作了一个影子。
陛下的目光再一次落在我身上,这次的时间要长许多,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发现,我正在从容地与他对视。
当然这“从容”一词只是事后想来,才添上去的。性命攸关之时的从容,比起忧惧,看起来更能为我这不足道的人生添上一抹令人称道之色。
“你可知罪?”他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与方才对内侍的赦令无别。不过阎王即使以温柔的口吻宣判了罪行,罪行依然是罪行。是的,听起来,被告还未曾有机会开口,便被定下了罪。
不过好歹这是一个问句,或许有几分辩驳的余地。我摇了摇头:“不知。”
“你蔑视皇家威仪,君前失礼,是为不敬,还不知罪?”他的语气依然没有愠怒之色。
“皇家威仪,令民女心生惧意,惧,即为敬。”对命途的忧虑,让我脑子转得飞快,直言辩道,“因生惧而紧张,因紧张才失礼,并非不敬,更难言罪。”
“生惧?”他缓缓地从书案之后起了身。他身量很高,确如我那一位乡人所言,身高八尺。我一时又对乡野之地卧虎藏龙,产生了一番感慨。虽不知这般一眼看出人的身高的天赋,到底有什么用处,不过到底令人称奇,并教人肃然起敬。
想到这个“敬”字,我才忽然想起来要赶紧低下头去,力证自己所言,可惜,有些晚了。
“你的眼里倒看不出什么惧意。”他身上带着些酒气,与他的话一同飘了下来。
“惧在心中。”我说罢,赶紧又补充了一句,“敬也在心中。”
“既在心中,那如何让人得见?”他说着,似乎还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若不可得见,如何恕你无罪?”
这诘问让我如鲠在喉:“人心,日久可见。”既是日久,那么必然是要留着性命以待来日。不知他是否听懂了这弦外之音,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想观察他的神情。
他听了我的回答,微微笑了笑,我正松了一口气,却听见他颇为玩味地问道:“可若是朕不愿给你这么久呢?”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又想要绝处逢生,深吸一口气,我又朝着他说道:“小民微末,微如尘泥,其心如何,是否得见,多久得见,并不要紧。可天子之心,天下最大,如红日凌空,明月高悬,普照万物,包容一切,世人皆可见之。”
他朗声笑了起来:“倒是个伶牙俐齿之人。”顿了顿,他又说:“起来吧。”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陛下可是饶恕了我?”
“你都这般说了,朕若是还治你的罪,岂不是枉为天子?”倘若说我方才所言皆为虚言,他现在笑眼弯弯,确如弦月的形状。
“起来吧。”他说第二遍的时候,笑着向我伸出手来。他的手指修长,拇指上带着一个朱砂红的玉扳指,这是一双没有做过活的手,真的是手如柔荑。
这让我的心里又开始打鼓,琢磨不透此中之意,但哪怕明月低悬,星垂平野,那它们还是明月星辰,手可摘星辰只是诗家的想象,我不敢多想,扶了扶膝盖,站了起来。
他把手收了回去:“怎么,不敢扶?”
“古人云:男女授受不亲,礼也。”
“朕不是古人,不拘这些。”他哑然失笑,接着又悠悠说道,“不过,你一个舞女,还能知道孟子之言。”
“有教无类。舞女又如何?”
他听了这话,似乎消了一些醉意:“你读过书?难怪这般能言善辩。”
“只是略知晓一些圣人之言而已。”我不好意思地答道。这句话是实话,学到用时方恨少,我到了这个时代,才想起来语文课本中“熟读并背诵全文”的好处。
“舞女能知晓些圣人之言,已是难得。”
他这话虽说得诚恳,我却有些听不惯他一口一个舞女:“陛下,无人生来便是舞女。”
他微微一愣,倒没有觉得我这句话冒犯,只是笑了笑,问道:“那,你如何知晓的圣人之言?”
“阿父原是文人,耳濡目染而已。”
我在这个时代的阿父本是一位以传道授业解惑为生的儒生。因幼子病逝,新妇郁郁得病,四处求医问药,祖产田地化作了一帖一帖的草药与满腹苦水,却依旧没能留住新妇的性命。
在接下来的人生中,他带着女儿,跋山涉水,漂泊至豫州平县,拿起了农具,植杖而芸,分五谷,勤四体。唯有偶尔叹息“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这样的话中,能看出其文人的影子。以及,堆在草庐角落中,与柴火数年为伍的一卷诗与一卷论语,能告诉我,这位农人的曾经。
在我自建始四年从这个草庐里醒来之后,这两卷被我在生火做饭之时意外发现的书,成了我寂寥长日中的慰藉。
他点了点头,又像是想起来了什么,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名叫赵姝。”
“哪个姝字?”
“回陛下,是女字边上一个朱字。”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极美。”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不知在说这个名字,还是在说人。
我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烧,只想赶紧离着这目光:“陛下,那我既然无罪,可以告退了吗?”
他似乎思量了片刻,才微微笑着说:“行。”
我听见了这期待已久的恩赦,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又听见他唤道:“李内侍,带她下去吧。”方才那位带我入殿的内侍进门来,称了诺。
由于被他的目光押解过一路,我脱口而出:“不必麻烦这位内侍,出宫的路,我还记得。”
陛下却挑了挑眉:“出宫?朕许你告退,可有许你出宫?”
“陛下明明恕我无罪了。君无戏言!”我诧异地辩道。
他的嘴角露出了戏谑的笑意:“你方才自己说的,日久方可见人心。来去匆匆,如何得见?朕现在允了这个‘日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