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像往常一样,一起欢笑,分享着这个世界的奇闻轶事。要是存在永恒的话,但愿每分每秒都能永远这样美好。
特朗因和阿杜雷相处融洽,既让我们的关系更密切,又没把我排除在他们的友谊之外。我们望着紫色海水吞没金色的夕阳,留下一片五彩缤纷、流光溢彩的天空,要不是亲眼看到,我简直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么瑰丽的色彩存在。
“你吃过这个吗,特朗因?”我逗他,因为他特别讨厌我和阿杜雷的扇贝。
“吃过啊,尝起来就像舔着一坨在沙里滚过的烂泥似的。”他回答。
“老兄,瞧你形容的!叫我更饿了!”阿杜雷打趣道,吞下另一只扇贝,事后还舔了一舔嘴唇。
一阵温暖的微风扬起,吹拂着我们。我吃饱了。这是多么令人欢欣愉快、自由自在的一刻。虽然令人心满意足,却还想要更多。
但是空气骤然变冷,我的脑袋感到一阵刺痛。
我突然大吼起来,嗓子都喊得发疼。
“我想挖出自己的眼睛,再也看不到这些。”我听到自己低语,声音低沉粗哑。
我吓坏了。特朗因和阿杜雷瞪着我,希望我是在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
我完全失控了,做什么说什么完全不能自主,就像着了魔一样。
我抓住阿杜雷的肩膀,狠狠掐着。“但这记忆会铭刻在我脑中!谁能把我的脑浆全挖出来,让我忘掉这一切?”
我感觉到自己扭曲着脸和身体,仿佛灵魂(如果我有的话)想要逃离这具痛苦的身体。我的心灵深处感到羞愧,因为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恐怖。
我狂乱地挥舞着双臂,特朗因和阿杜雷拽着我,想要阻止这种暴行,让我回复原状。
没有用。
我对他们又抓又咬,像得了狂犬病的野兽。“我宁愿碎尸万段,也不要这样活着!让我衰朽,让我腐烂,让我去死吧!”
我觉得脑袋快要裂成两半了。满脸通红、大汗淋漓地抓挠着自己的脸。好不容易略微挣脱这种魔怔,我请求特朗因和阿杜雷:“求求你们,让我停下,救救我,我好害怕。”
他们紧紧抱着我。阿杜雷祈祷着让这场噩梦过去。
我一清二楚,自己不是在做梦,也不是在睡觉。就算欧曼休斯没在身边,我也能看到、感受到这一切。就像我感受着他的感受一样,只不过这次,是我感受着自己的感受。
我最近时常被这种幻象纠缠,发作的时候多,正常的时候少,简直就是着了魔。
阿杜雷和特朗因小心翼翼地对待我,仿佛我是一只折翼的小鸟。他们担心我,被我吓坏了。我们都想向对方保证我会好起来,但是心里都觉得恐怕不可能。
我把看到的一切和欧曼休斯分享。他不知如何是好,仿佛他是柴,而我的话是火。他不生气,但是吓坏了。
我恨这些幻象,更看不上欧曼休斯对此避而不谈的态度。他时而忽略我的问题,时而假装一无所知。“哦,不,亲爱的,没这回事儿。都是您编出来的。”
“不,欧曼休斯。我没有瞎编。我都看到了,我们必须谈谈这事儿!”
见我铁了心,他一副吓坏了的样子,就像我胁迫他似的。“为什么要用这恐吓我?”他问,“我都接受了,我从来没提出疑义,对希恩先生和您的爱从来没变过。为什么要用可怕的回忆威胁我?”看看,我哪有恐吓他!但是他就这样。我只好作罢,接下来又会被幻影控制。
现在,他见也不见我,躲起来了。我把他逼得太紧,他崩溃了。
伊弗爽告诉我,欧曼休斯累了,想要单独待着。我怀疑她是被叫来守卫他的,但是伊弗爽不承认。“哦,他没在躲您,”她说,“您要是想见他,当然可以见,谁会拦着您呢?我只是不确定他是否愿意。这样可能有点过头了,您知道吗?他累了。”
“他病了吗?”我问。“不,他没病。”“他的状况叫人担心吗?”“不,一点也没有。”她向我保证。但是我们却越来越疏远。
我想对那些幻象视而不见,但一味压抑只会让其越演越烈,假装不存在是不可能的。我恨带着幻象生活,我恨这幻象让自己辜负或威胁欧曼休斯。
一幅恐怖画面侵袭了我,众多山底凶兽溺水而亡,葬身大海,死无全尸,目之所及,浮尸遍布。
上帝,快停下吧。海洋的腥臊咸涩混合着肿胀腐尸的恶臭,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欧曼休斯等了一辈子,盼着希恩先生回来,但是等到了我。一开始,他很高兴我来了。但是现在,我怀疑他在等我做些什么,改变些什么。欧曼休斯从未喜欢过自己所在的世界。他总是觉得,波拉修斯家族的后代能够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只有这么点能耐,虽然算不上最差劲的十几岁姑娘,但是要成为神,恐怕还是不够格的。
尖叫,没完没了的尖叫,比我听过的任何声音都要可怕。上千只幸存的山底凶兽,嘤嘤嗡嗡地发出无休无止的尖锐嗥叫,就在我身边。他们在哀悼死者。又一声新的哀号出现,又一个幸存者发现自己的亲人死去。死亡枕藉,尸陈遍野,幸存者不知所措,大部分人从未应对过死亡,一次都没有。
“让我们和他们一起死吧!我们恨不得和他们死在一起!”他们高喊。
真讨厌,特朗因和阿杜雷结成了同盟,一致想要离开淹没城和山底界。他们每天都提醒我山顶界的事,吉斯人民还等着我们带回干净的水。他们都觉得,我会发狂,都是淹没城害的,回家就一定会好。
回家怎么会好?我再也没有家了。爸爸妈妈都背叛了我,山顶界早已不再是家。伊弗爽和欧曼休斯都已和我疏远隔阂,淹没城也不再是我的家。我是个被追捕、被厌恶、被轻视的神,山底大陆也不是我的家。
我时常感到孤独,特朗因和阿杜雷大部分时候都在讨论如何解决山顶界的用水危机。伊弗爽继续陪着我,但是她心中的我是一个失而复得、无所不能、更新万物的神祇,而我实际上只是个身心俱疲、麻木恐惧的孩子罢了,这样的落差,让我难以直视她的眼睛。
大部分时候,我都疲于应对各种幻象。虽然我称之为幻象,但这些不仅仅是画面而已。我应该称之为体验,因为我能够看到、听到、闻到、想到、尝到、感到一切,就像亲身感受一样逼真。
我在淹没城里,当时的城市尚未被水淹没,人类几乎被赶尽杀绝,只有一小群逃到了山上。我想这是几年或者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欧曼休斯和安普鲁斯统领着这群生物,统治着这个世界。
一幕画面反复浮现在我眼前。
欧曼休斯做了一个面具,似乎惹恼了安普鲁斯。这个面具长着冰蓝色的眼睛,有几分像希恩先生。虽然算不上完美酷似,仿佛做面具的人有许多年未见希恩先生似的,但我看得出来,这是谁的脸。欧曼休斯和安普鲁斯为这张面具吵了起来,开始是相互尖啸,后来动起了手,激烈对打起来。
不知道是听欧曼休斯说起过,还是自己心里明白,这面具不仅仅和仪式相关,更和工艺相关。这面具是用来穿戴的,是山底凶兽切实需要的。
我看到安普把面具摔成了两半,激怒了欧曼休斯。他狠狠袭向自己的兄弟,在安普胸膛上留下一道道鲜红的抓痕。
我满头大汗地从幻象中惊起,就像在睡梦中被噩梦惊醒一样,但是我并没在睡。阿杜雷和特朗因说,我经常把幻象中的情形演出来,用各种各样的嗓音说话,就像着了魔一样,非常骇人。
欧曼休斯纠集了一群山底凶兽,黑压压一大片,望也望不到头。他们繁殖迅速,几年内就到达青春期,毫无病痛、长生不老,就算遭遇意外事故,也能迅速痊愈,很少危及生命。山底凶兽生命顽强,难以消灭。他们戴着面具,向山顶进发,包围山顶。
接收幻象时无法入睡,而我每日每夜接收着幻象,精疲力竭,苦不堪言。我必须和欧曼休斯谈谈。
我呼吸紊乱,口唇干渴,无论喝多少水都无法舒缓。这样下去,我一天都撑不下去了。
我发现伊弗爽守在欧曼休斯往常休息的地方。
“伊弗爽,请你理解,我必须见他。”
她左右两难,叫我不由同情。一人侍奉两主确实不易,但是最后摊牌的时候不能取胜,身为神又有什么用?
要是世界上真的有神,我想听他(或者她)说什么?这是我要说的话。“伊弗爽,要是你愿意帮我,带我去见他,我就把你提拔到和我一样的地位,从此之后,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有什么,你就有什么。”
我顾不上深思自己说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其实我和伊弗爽一样,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只见她目泛泪光,显出一副痛并快乐,纠结不决的神态。我知道,这话对她而言意义重大。虽然我只想设法通过这一关,对自己的承诺并不上心,但是她深受触动的样子,让我暗自下了决心。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要兑现自己的诺言。
“我很抱歉让您等着。但是大师似乎非常疲惫,我觉得有必要保护他。”
我跟着伊弗爽,走过荒废的大厅和破旧的房间。一切都是那样熟悉。我在欧曼休斯的回忆里见过这些地方,知道我们在往哪里走。
“伊弗爽,这就是他的藏身之地,对不对?秘密实验室?”
“关于那个,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干脆地说。我知道她没说谎,但是听出来她很害怕,就像在说“我什么也不想知道,请别再说了”。这是明智之举。探究别人对你隐瞒的事情,是很痛苦的事。但愿我能像她一样懂得克制,我从来都受不了被蒙在鼓里。
我们终于找到欧曼休斯的时候,眼前的一幕让我锥心刺骨。只见他在一个透明的笼子里,蜷成一团睡着。这个笼子我认得,就是几百年前希恩先生用来关他和安普的笼子。
为了争取自由,他经历了那么多死亡、惨痛和牺牲,现在却甘愿自囚于同一个牢笼。
他不愿见我,但是无力抗议。伊弗爽走了出去。
“欧曼休斯,为什么要待在这里?你不是几百年前就逃走了吗?”
“我花了好几年,想要逃出这个监狱,但最终觉得,哪里都不如这里令我安心。”欧曼休斯的话真费解。山底凶兽明明不会衰老,但是他却显得憔悴沧桑。
没等我发问(他或许能感知我的想法),他轻轻补了一句:“让我衰弱的不是年纪或疾病,亲爱的,而是这个世界。我真的累了。”
他丧失了希望。他的希望原本是我,我的到来令他觉得希望不值得拥有。他一遇到我就放弃了希望。
一道裂缝出现,几阵爆炸响起,一时间,地动山摇,烟尘滚滚,遮天蔽日。
脚下的土地骤然崩陷,我和周围的一切,转眼之间就下落了几百英尺。
身旁平地顿时成了峭壁,耸立万丈高崖之上。
河水挂落成了滔滔瀑布。
一阵咆哮远远传来,迅疾涌来的轰鸣声让我不寒而栗。
周围许多人发出了痛呼,但是大部分一声不吭,因为他们瞬间丧命。
碾压,埋葬,死亡。我知道死到临头了。
至少我不想活了。
我眼中泛起了泪花。快让这幻象停下。
“欧曼休斯,我很抱歉再次提出请求。但是你必须告诉我洪水的事。我们要谈谈大破灭。要是不谈谈看到的东西,我永远都不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一波滔天巨浪滚滚涌起,比直入云霄的摩天高楼还要高耸,简直像救世主山一样庞大,向淹没城汹汹袭来。
怒波激涌澎湃,摧枯拉朽,横扫一切,高楼纷纷拦腰折断,巨浪过处,一片汪洋。
街头巷尾,满是未能逃跑,或被浪头掀翻吞没的山底凶兽。
我终于明白淹没城是怎么来的了。
欧曼休斯知道我身处恐怖黑暗的边缘,因为我们深陷于同一片黑暗。
“我已经原谅您了,我发誓。”他说着,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他想和我对视,但是做不到。“我不明白,这明明是您和希恩先生的所作所为,为什么要用这记忆来胁迫我?我们已经吸取教训了,我们一定会听话的。为什么还要动不动就翻这些旧账?”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原谅我什么?什么教训?
他继续说道:“我就是不明白。我知道您想要解释自己的行为,所以才一次次提起。但我受不了和您讨论这件事。我想告诉您,我爱您。这份爱矢志不渝。您的做法,我都接受,这是您的权力。我怎能和您争论呢?只有地位相等的人才争论。我和您地位又不相等。但我就是不明白。”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什么也没做。”
他似乎震惊了,我也很震惊。他到底在说什么?
“您创造了我们,又残杀我们。我都认了。只是从没想过,您还想讨论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