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冽的风吹散了云层,天边透过点点曙光。
冗长的街,一男一女、一前一后慢慢走着,四处静悄悄,只有两人的脚步声,一轻一重。
往常这个时间点,就连清洁阿姨都还在睡觉,街上空无一人。
宁歌早就习惯了这种安静,但又隐隐害怕这种安静。
一个人在黑暗里呆久了,会造成一种矛盾的心理,她会害怕身边突然出现人,也害怕眼前一直没有人。
就比如说现在。
习惯了一个人走的路,突然多了个人陪,就觉得很奇怪。
宁歌并不是怕晏离生会伤害自己,她很确定他不会。
让她心慌的,是这种莫名的信任,和之前从来不曾有过的心安,她也害怕,某种不可控的情绪迟早会操控自己。
但总体而言,这种感觉她并不讨厌。
也许就是因为不习惯吧。
宁歌看着眼前的身影,默默想着。
……
穿过地下通道到了另一边,路灯又暗了几分,昏黄的灯光漏过树叶缝隙,落下斑驳的光影,也将男人的影子向后拉长。
宁歌一个大步跨向前,踩在影子的头上。
头在哪,脚在哪,她低头踩得认真,什么也没想,心里格外的静。
但就算把影子踩碎,男人也不曾回头看。
突然,影子骤然停住,宁歌没止住脚,一脚踩到影子的脖子上。
她缩回脚,终于抬头看了眼,发现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们就已经到了筒子楼楼下。
一楼的牌馆很热闹,还有通宵的人在打牌,搓麻将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吵闹。
宁歌咬着唇,很想问他为什么要跟着自己,但又觉得不对。
明明是她一直在跟着他才对。
正犹豫间,晏离生抬脚进了楼,宁歌忍住满心疑问,也跟着上了楼。
心中的疑惑就如楼层一样,每上一楼,就更满一分。
一直到了七楼,站在自己家门前,宁歌终于忍不住了,回头问:“晏离生,你跟着我干什么?”
“难道我就帮你充了个电,你就赖上我了?”
楼道的灯太久没人清理,常年累月的积灰,光线很暗。
晏离生漫不经心地左右看了看,而后淡淡看向宁歌,“这里只有一个楼梯。“
宁歌:“……”
她难道不知道只有一个楼梯?
但她问的是这个吗?
“睡觉锁好门。”
说完,晏离生没给宁歌追问的机会,转身下楼。
宁歌:“……”
看着那道身影,她默了默,而后转身开了门,进了房间,反锁上门。
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莫名其妙……
其实晏离生也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来的。
酒吧的服务生下班不是自己开车回家,就是有人来接,只有宁歌不一样。
她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收拾东西,和同事们一一笑着道别,而后安安静静的走出酒吧,走路回家。
他默默看着,而后突然想起他们初见时的场景。
昏暗的地下通道,脏兮兮的流浪汉,她紧紧抱着书,面对流浪汉不怀好意的接近,她面上沉着冷静,实际上却缩着肩膀身体紧绷。
全身上下都是防备,像一只胆小的刺猬,竖起倒刺虚张声势,其实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崩溃。
那条路上,除了流浪汉之外,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人。
何况,她刚刚还喝了那么多酒。
然后,他鬼使神差地拒绝了乐队的聚餐邀请,走了出来。
酒是他建议喝的,要是真出了什么事的话……
晏离生眉头一皱,很难得的把压箱底积灰的那点可怜的责任心挖了出来。
算了,反正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
想到这儿,晏离生仰头看着漆黑的夜色,又回头看了眼筒子楼七楼亮着的灯,吐了一口雾气。
浓雾笼罩着老街,空气湿湿的带着水汽,正是黎明最冷时分,晏离生拉起帽子戴上,将手揣进卫衣口袋,转身踏回刚刚来时的路。
刚迈出几步,左边小胡同传来轻微的动静,晏离生侧眸看去。
胡同口,不知谁家养的胖鸽子正低头啄着雪粒子,咕咕咕咕的鸽子叫声格外突兀。
再往里,一个邋遢的黄毛醉汉背对着他站在墙角,正一边举着手机讲电话,一边准备脱裤子撒尿。
“小钱那小子没见识,介绍的宾馆虽然环境不怎么样,但便宜是真便宜,工具也挺多的。”
“潇哥,你哪天可以带妹子过来试试,嘿嘿,这三不管地带,不用身份证,也没人查。”
“还有,他说得没错,隔壁那小妹妹是真的漂亮,绝了,真的。”
“可惜那小妹妹好像还是个学生,但住这种地方应该挺穷,也不是没机会……”
……
树叶一阵沙沙作响,风吹过,将那人的声音带进耳朵。
晏离生并不想听到这些,可却偏偏听到了。
他脚步一顿,突然转身,本来悠哉悠哉的胖鸽子被惊得胡乱飞起。
嘭--
雪球炸开,声音沉闷。
“操!”
窄小的胡同里传来一声暴躁的大骂。
黄毛裤子脱到一半,一大坨雪夹着冰块一起砸进了脖子里,他被冻得冷冷狠狠一哆嗦,手机差点掉到地上。
“操尼玛,哪个王八羔子扔的!”
醉意被突如其来的雪冻醒,黄毛大骂着回头看去。
空空的老街,一个人也没有,几只胖鸽子扇着翅膀乱飞,扑腾了很久才落到电线杆上。
找不到人,黄毛只好回头抖抖脏了的湿裤子重新穿上,嘴里骂骂咧咧。
“臭杂种,别让老子再找到你,否则打得你爸妈都不认识……”
“你在骂谁呢?”
一道女声自后方传来。
黄毛再次回头,正想骂人,可看到卷发女人,他只皱眉哼了一声,“磨磨蹭蹭,小心我扣你钱。”
女人弯着嘴角,扭着腰上前,抬脚缠到黄毛身上,仰头送上红唇。
黄毛转身,紧紧抱住她的腰。
……
半晌,女人再次出声:“迟到几分钟而言,这个就当补偿了,您就别扣……”
她一边说着,手一边往下走,而后猛然顿住,笑道:“这是怎么了?”
“裤子怎么湿了,你尿身上啦?”
黄毛骂了一声,急躁地压住女人的手,“别废话,继续。”
“说好的服务里可没这项,要加钱的……”
……
与此同时,戴着帽子的男人已经走到街口。
转角处来时还关着门的便利店此时卷门半耷拉着,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柜台前,正烤着火低头玩手机。
晏离生心中有些烦,习惯性的摸了下口袋,才想起烟和打火机都在外套口袋里,而外套被他扔了。
脚步一转,他走到了便利店前,视线往货架上扫了一圈,还来不及说话,中年男人就抬头看了过来。
而后,一个蓝色盒子被扔到晏离生面前。
“没在那,看看这个,大牌子,安全。“
晏离生垂眸,目光触及盒子上白色的英文字母时,他脸色迅速沉了下来,不耐地将手放在玻璃柜台上,紧握住拳头。
看着像是要动手打人。
这个时间点来这里的人脾气都很暴躁,动不动就打人。
眼前的男人帅是挺帅的,但帅也不影响他打人。
可钱还是要赚的。
中年男人狠狠咽了口口水,起身摸摸头,强撑着胆子重新将盒子收回看了看,又腆着笑脸道:
“嘿嘿,抱歉啊,我尺寸应该拿小了。”
“帅哥,你喜欢什么型号?我这里什么都有,包你满意。”
劣质的烤火炉发着橙红色的光,照得中年男人印堂发红,油光满面。
他脸上的笑很夸张,谄媚中带着讨好和小心翼翼。
晏离生拧眉,最后什么也没说,收回手,转身离开了便利店。
看着那道身影渐渐消失在朦胧的晨雾中,中年男人收起笑脸,将盒子扔回柜台里,哼了声重新在烤火炉前坐下。
“真是毛病!”
……
晏离生慢慢走着,这条路在短短的一段时间内,他走了三遍。
路边的包子铺和粉面馆正在做营业前的准备,白色的雾气袅袅上升,让这条空荡荡的小街染上丝丝烟火气。
筒子楼下麻将馆声音嘈杂,间或有赢钱的人大笑,输钱的人用带着口音的话大骂,市井气息浓烈。
街口的便利店见有客人来,第一个拿出来的不是香烟酒水,而是套子。
小宾馆也在挂羊头卖狗肉,做得估计也不是什么正经买卖。
这个地方有乱七八糟的人,也有人努力工作好好生活,鱼龙混杂,本应天差地别的两个世界,却又在某种特殊的规则下诡异的融合。
……
几分钟后,晏离生再次在筒子楼前停下,抬眸看向七楼。
灯关了。
他眼前突然闪过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大眼睛里水光闪烁,却倔强的迟迟不肯下落。
那个叫宁歌的小姑娘,漂亮、干净、勇敢又脆弱,并不适合在这个规则里生活。
……
一阵骂声传来,晏离生收回视线,抬脚进了楼里,根据贴在楼道的指示,上了二楼……
木桌前正打瞌睡的前台听到脚步声,抬眸淡淡看了晏离生一眼,而后打着哈欠摊开记录本,手握着笔支在本子上,张嘴就是一连串问题:
“几个人?麻将房还是普通房间?”
“只呆到白天还是住几天?”
“一个人,一天,普通房。”
“哦。”前台点点头,低头在本子上做记录。
“要七楼的房间。”
前台写字的动作一顿,“嗯?”
晏离生没看她,抬手解手腕上的链表,“只要七楼的房间。”
“七楼?”
前台重复了一句,正欲抬头,一块表闯入眼底。
她微微一愣,拿起手表看了看,又低头朝表盘上连连哈了几口气,而后咂舌,“帅哥,你确定吗?”
她虽不认识表,但她至少还能分清什么是玻璃,什么是钻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