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恢复意识,发现自己四肢平躺在一处坚硬的表面上。头痛得厉害,不过与从前不同。疼痛更加剧烈,也更集中于一侧,头皮发软。
我本能地想去摸摸头,可却不行。我的双手被绑在了胸前。我使劲一拽,又试了一遍。肩膀因为此番动作而疼痛,像是有十多把锋利的刀子插了进去。我痛得几乎昏迷了过去。
我听见附近物体刮擦的声音,在视线边缘看到一个黑影动来动去,还能听见低沉的自言自语声。世界陷入一片漆黑之前的景象又开始逐渐显现——外头站着的那个女人、她的尖叫声,还有她手里的船桨。
我又扭动着手腕,这一次更加仔细了些。我可以感觉到绑在上头的绳子。但是视线一片模糊,想要挪动、变换身姿都实属不易。我花了大把力气,却只感到灼烧似的疼痛,只得晃了晃脑袋,以便能够多察看一下房间里的情况。我在哪里?我立刻意识到,那处坚硬的表面与自己视线之内最近的物体联系在了一起,也就是沙发的底端部分和咖啡桌的桌脚。我们还在小木屋里。我躺在客厅的地毯上。一定是在我昏迷以后,她把我拖到这里来的。棉絮一样松软的头皮告诉我,她是拽着我的头发,拉我进来的。
我犹豫地挪了挪腿,果然不出所料,我的双脚也被绑了起来。我再次闭上眼,我的脑袋和肩膀传来阵阵刺痛。我整个人惶惶不安,昏昏欲睡,几欲放弃。即便没有人绑我,我恐怕也动弹不得,更别说站起身来夺路而逃了。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静观其变。
厨房的碗柜传来打开又关上的响动。接着是嘶嘶声,还有玻璃杯相互碰撞的叮当响,然后,是液体倾倒而出的声音。坚定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给,”她语气严厉,“把这个喝了。”
我强迫自己张开双眼,起初感到难以聚焦,然后瞥了一眼递过来的玻璃杯。拿住玻璃杯的手纤瘦而苍白,这只手曾经紧紧地抓过我的手腕,阻止我离去,强迫我听她理论。下一次你再遭遇一个措手不及或者意料之外的情况,这个症状又会自动复原。你的情况会越来越糟。你在冒着失去平衡、濒临崩溃的风险。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你这种心态会导致非常不幸的结局,降临在你自己,或者那些你亲近的人身上。我的前任心理医生,以及斯米拉的母亲,竟然是同一个人。那个没有面目的妻子,那个站在幕后,于我而言不过是个纸板布景的女人。然而,她又无处不在。简直不可思议,疯狂至极。可这就是现实。
哪怕我想接过玻璃杯,也是有心无力。那女人不耐烦地咕囔几句,就像被人绑起来是我自己的过错似的。她放低了杯子,似乎意识到我需要协助,才能喝到里面的液体。她把我按在手下,粗鲁地把我摆成了一个坐立的姿势。我因为肩膀疼痛而尖叫起来,但她并未因此慌了手脚。
她让我靠在沙发上,轻轻地拨动我的身子,直到我终于能够找到些许平衡,就像我是一袋子土豆一样,成了没有生命的物体。然后她把玻璃杯塞到了我的嘴边。
“喝啊,快喝啊。”
我的喉咙渴得要命,听从了她的命令,张开嘴,痛饮了一大口。我瞬间感到喉咙火辣辣的,意识到自己犯下了错误。她为什么要给我喝酒?我下意识地撇过头,恶心地呕吐,拼命想把每一滴酒都吐出来。
“这是……为什么?”
我的舌头又干又肿,不能控制,可我这番词不达意的话却让她爆发了。
“我早知道你们俩了,亚历克斯都告诉我了,我甚至连你的小宝宝都知道。小宝宝。你怀了他的孩子。你心里清楚得很,这事我一定不会接受的。”
她靠得更近了,我能闻到淡淡的洗发水味儿,一种甜甜的植物香气,和斯米拉很像。她身上的香味闻起来简直和斯米拉一模一样。
“好了。现在把剩下的喝干净。”
前一句话尚在墙上回荡,她就把玻璃杯递了过来。我看向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浅蓝色的眼睛,瞳孔虽小,却极具穿透力。以前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吗?当她正襟危坐于扶手椅上,面对着我,耐心地听我闪烁其词,讲述那些让自己意乱心烦的事情时,她的目光也似今日这般锐利吗?每个问题之后,又是另一个问题。至于她自己的事,她只字未提。现如今,她又坐在我的身前,还是这个女人,可又完全不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个她了。
小宝宝。你怀了他的孩子。你心里清楚得很,这事我一定不会接受的。她并不想灌醉我,她另有企图。我们四目相对。她通身上下散发出来的仇恨分外强烈,简直触手可及。她以前有过这份仇恨吗?镇定自若的外表下是不是曾经隐藏着这样一股仇恨?
“你是……”我口干舌燥地试探着说道,“你说过……”
似曾相识。我的命运全悬在这似曾相识的感觉上头。我顾不得自己晕头转向的身体状况,从心里意识到,我必须让她想起我来。要让她真正理解我,不仅仅是把我当成她丈夫通奸的对象,而是作为一个曾经找过她咨询的病人看待——一个因为工作原因结识,甚至还负有一定责任的人。如果我能让她记起我,她就不会伤害我了,也不会伤害我腹中的胎儿了。我吸了一口气,拉紧声带,找准了发音的位置。
“心理医生。你是一名心理医生。”
她依旧无动于衷,甚至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
“住嘴,把这个喝了。”
我忽地意识到,她其实早就记起我是谁了。她还认得我,对我的身份了如指掌。可这不要紧,只不过是一次不走运的巧合而已,丝毫不会影响到她的计划。
我跌坐下来,身体歪倒在地上。我只想从记忆中抹去亚历克斯说的所有话,和他做过的所有事,把所有属于“我们”的记忆剔除出去。此刻我就想这么做,我没有耐心去等。我想像创可贴擦过皮肤一样,把他从我的记忆中连根拔起,不管过程多么痛苦,也不管会不会因此而牺牲掉自己的一部分。自己的一部分……我哽咽。他在我身体里留下来的这个孩子——如果我任其继续存活、生长——本将成为真正有力量让我记他一生一世的人。然而,我不禁轻轻摇头,轻而又轻。不,我不会这么做的。
无情的手指抓住我的下巴,强迫我张开了嘴。我还来不及反应,玻璃杯里的液体就开始倾倒下来。我不能呼吸,只得赶忙吞咽,才能吸进空气。我的双眼泪水充盈,有苦,也有痛,思绪回旋打转。我腹中生长的小生命——我不能让她伤害他。我猛地摇头,下巴打在了玻璃杯上,把它从她手里撞飞了出去。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我的反抗让肩膀又传来一阵结结实实的刺痛。玻璃杯中的液体撒在了我的胸脯上,淋湿了我的汗衫。洒出来的酒精刺激着我的皮肤。与此同时,我的脸被一只手抽打过去,甚至还能听见回音,让我本来就已经不堪重负的脑袋像是马上就要爆炸一样。
“好吧,”她说道,“那我们就换个法子。”
她又拉住我,紧接着一甩,把我背部朝下,摔在了地板上。我的身子“啪”的一声倒下。疼痛像燃烧的长矛一样,穿刺着我的脑袋和肩膀。我的视野散落成棱镜一样的若干碎片,视线边缘越发黯淡下来。我必须保持清醒。不能就这么晕过去。我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我注意到她走开了,往前门去了。突然间,我脑子里又闪过另一个念头。斧头。要是她找到了斧头,那就真完了。我开始啜泣。我必须站起身来,保护自己,为了活命,拼死一搏。但我完全动弹不得,连翻个身的力气都没有。那就顺势而为吧,我想。
她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我并没有听见钥匙在门锁上旋转的声音,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我没法从地板上起身,视线越来越模糊,我又看向天花板,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