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们朝小船停泊的地方漫步而去。我落在他俩后头,眼睛盯着斯米拉从粉红色棉布裙下探出来的瘦腿。她两条腿充盈着活力,蕴藏着无尽能量,甚至普通的行走都不能让她心满意足,所以必须一蹦一跳。这双腿让我想起亚历克斯几天前找给我看的一部电影。电影讲的是一个恋童癖残害儿童的罪恶行径,剧情黑暗、压抑,毫无怜悯之心。当镜头慢慢拉近,我看到那个女孩苍白、毫无生机的双腿从灌木丛下露出来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啜泣,马上跑到浴室,又开始呕吐。
我回房以后,亚历克斯依然沉浸在电影里。等我僵硬地挨着沙发边缘坐下的时候,他几乎连头也没抬一下。我当时还没有把怀孕的事情告诉他,心想这事迟早会越来越明显,他早晚会发现我恶心干呕的次数越来越多,进而推断得出事实。但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直到我们来到马尔哈姆,他才察觉出来。直到那一刻,我才准备亲口把消息告诉他。当时距离斯米拉过来还不到几个小时的时间,也是在这几个小时之后,我从睡梦中惊醒,下定决心要保住胎儿,然后离开亚历克斯。
第二天早晨,我告诉了他,但他没有认真当回事。我当时就应该整理行李,一走了之的,但还是让什么东西给挽留了下来。是因为我不想在斯米拉面前大闹一场吗?还是我让亚历克斯的反应弄得不知所措,需要点儿时间好好缓冲?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那天并未离去。晚餐后,我跟着他们去了湖泊。在码头上,他转过身,看着我。夕阳在他头顶聚拢成一个血红色的光环,他微微一笑。
“很高兴看到你改变了主意。”
我只有一种情绪,清晰无比。只有一个回答,不言自明。现在想来,我甚至都用不着在说出那一番话前,强打起精神。
“我没有改变主意。”
我们上了船,向小岛方向进发,也就是在那里,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钻到了地底。我找了好几天时间,试着联系他,但一无所获。可突然之间,亚历克斯回来了。我听到了他的呼吸声,平静而又透着得意。显然他达到了目的,牵着我的鼻子到处走。我更加用力地把手机压在耳边,以免不小心掉落下来。我知道他等着我回复,但我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显然因为相思之苦而无话可说了吧,”他终于又说道,“还在马尔哈姆吗?”
我肯定地咕哝了几声,刚想问他在哪里,又想到有件事必须先确认清楚。
“斯米拉呢?她没有受伤吧?你不会……”
我不忍把话说完。从他们失踪以后,我惶恐不安、满腹疑虑。即便并没有原因焦虑,我还是害怕会有不敢想象或者不可言说的事情发生。至少从他们的互动来看,我看不出不祥的端倪。但我还是担心,亚历克斯会伤害斯米拉,害怕他找不到其他目标发泄,索性拿斯米拉出气,他有这种倾向。我没有办法把这些担忧说出来。甚至连想一想都觉得难以忍受。但这也是他们消失以后,我还留在马尔哈姆的原因。因为我感觉自己重任在肩,直到确认斯米拉安全,这份负担才会解除。只要她没有受到伤害,没有遭遇不幸。
我想起那个住在棕色别墅的老人,他曾说自己见到过亚历克斯和斯米拉。他形容亚历克斯的字句依然在我记忆中回旋。生气。又或许是害怕。说不清究竟是哪一种。虽然我当时并不知道,老人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是多么郑重其事。但正因为这番话,我才去了警局寻求帮助,完全是出于对斯米拉的顾虑。我从没见过亚历克斯害怕的样子,甚至觉得难以想象。但我知道他内心中潜藏的愤怒,对他盛怒之下做出来的各种事情有着最切身的体会和感受。
亚历克斯从耳边取下电话,又对旁边某个人说话。“你没事,对吧?你能跟她说你没事吗?”在背景音中,我听到了斯米拉的回复。她重复了他的回答,语气里带了些孩童的惊讶。
“我没事。”
我闭上眼睛,那个女孩的光腿从灌木丛下露出来的画面渐渐消散。终于,我心情开始平复。
“爸爸,你在跟谁打电话?”
斯米拉才四岁,但我能清晰地听到她声音里的不安。亚历克斯解释说是一个童年时的伙伴,我听着听着,那份负罪感又涌上了心头。因为在这个女孩的生活中扮演了一个不堪的角色,因为擅自闯入到她的世界里,我感到深深内疚。我回忆着她的样子。想起船靠岸时,她鼓起勇气的小脸,还有亚历克斯试图说服我一同上岸的情形。有一点她肯定没有注意到,他那一句“全家远足,亲爱的”是多么讽刺。我想起了她当时的眼神。她希望她父亲全心全意只在乎她一个人,不肯把她的父亲同某个陌生女子分享。
我转头看去,看到那个年轻的黑头发葛丽泰已经离开了空地。我又孤零零一个人置身在这片密林之中。旁边是一块粗陋的动物墓地,那把斧头是我唯一的陪伴。电话的另一头,斯米拉似乎不愿意留他父亲独处,因为她已经知道他在同某个人打电话。“爸爸要多打一会儿电话。你可以先去玩玩爸爸的平板。干吗不去玩你非常喜欢的游戏呢?对啊,就是那个给小女孩穿各种各样好看衣服的游戏。”
我听到“啪嗒”一声,大概是门关上的声音,背景变得安静。斯米拉没有再吃醋地守在一旁侧耳聆听了。我碰了碰斧头,深吸了一口气。
“那么告诉我那天晚上在那座岛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说道,“告诉我。”
他照做了。等他们来到岛的另一头、有一块像是宿营地的地方,斯米拉开始觉得厌倦。一艘船就系在岸边,船底貌似有血迹。斯米拉不想上船,所以他只好把她抱了上去。他解释说,他们要玩个游戏,让我吓一跳,所以她必须非常安静,不能大声吵闹,也不能大惊小怪。于是,他开始缓缓划船,离开了小岛。
虽然天气炎热,我还是打了个寒战。脑海里冒出了那艘白色划艇。约尔玛凶狠的话语在我耳边回响:你没有拿走属于我们的东西吧,对不对?然后,他的声音变了。我听到的不再是约尔玛的声音,而是葛丽泰:我以为约尔玛找到它以后心情会好点儿。反正又没有坏事发生。
“然后?”
“呃,然后……”
然后他们穿过树林,顺着车水马龙的声音,朝高速公路前行。到那里以后,又交了好运,十分钟后就有一辆开往市区的巴士恰好经过。事实上,时间拿捏得惊人的精准。斯米拉几乎一路睡着到了公交车站。然后,他又拦了辆计程车回家。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没有多余的情节补充。
我双手哆嗦着往树桩上的连帽大衣摸索。家。他们居然回家去了,他们那天晚上开始就舒舒服服地待在家里了。在我的脚下的土地开始张开裂缝,眼看就要将我吞掉时,亚历克斯和斯米拉竟然安然无恙,毫发无伤。他一直玩弄我于股掌之间。我的头迟滞地摇着。我料到了,我其实早料到了,可是料到不等于领会到。
“你怎么能这么做?”我孱弱地问道。
他的回答好似劈头一记鞭笞。
“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默不作声地摇头。即便看不见我,亚历克斯似乎也猜到了我的反应。
“我想看看你会怎么做,看看你会不会立马离开,还是选择继续等待,努力找寻我们。”
身下的木桩感觉又硬又糙。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颤巍巍。我的手抖得厉害,不得不把手机更用力地按在耳边,否则就有滑落的危险。
我的手机,在他们消失不见以后,我在亚历克斯的床上发现的手机,是巧合,还是亚历克斯整理床单时,故意藏起来的?是不是他早就决定好,要和斯米拉一道,玩一场失踪游戏,不让我找到他?真是这样的吗?
“你还把手机关机了。”我终于又说得出话来。
“如果你能轻松联系到我,那就够不上难度了,对吧?”
我真恨不得大声咆哮。这难道就是他一开始打我电话,却又一声不吭的原因?让我更加紧张,增加“难度”?我问他为什么不断打电话进来,却又一言不发。但是亚历克斯拒绝对此负责,坚称他没有打电话过来。我不信他,依旧不依不饶,他却生气了。
“谁他妈在乎?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没有选择逃走。你留下来了,也就意味着你通过了测试。”
从我的身体里涌起一阵眩晕感,双腿开始麻木。我从来没有过晕厥的经历,但是从我的理解来看,现在大概就是晕厥的前兆。这场彻彻底底的混乱,这个缓缓将我吞噬的黑暗,竟然只是一场游戏,一次测试?真是这样的吗?
“你难道不知道,这都是为了你好吗?你说的所有的蠢话……我想给你一次机会,让你重新变得理智,就这么简单。让你意识到,没有我,你活不下去。”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黑色真丝领带。我看到亚历克斯的手,把勒在我脖子上的领结越勒越紧,而我,双手被紧缚,弓着背,想要逃脱。我的双眼呆滞,肺部快要爆炸。我越来越相信,他想要勒死我。他要来真格的。最后,在那最后一瞬间,他饶了我,又让我呼吸。让你意识到,没有我,你活不下去。
一切尘埃落定,唯有真相难以磨灭和忘却,像坐在身下的木桩一样,冰冷坚硬得让人难以接受。对于这次令人深受折磨的经历,亚历克斯蓄谋已久,深深撼动了我原本就脆弱不堪的生活根基。这都是为了你好。拂晓的微风吹过树林,像是有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咽喉。他让我受尽折磨,这一次可以算是登峰造极了。
终于,我从木桩上站起身,拿起那把斧头,没再去管那件连帽大衣。从树林间往回走时,眼前的万物似乎都裹上了一层光辉,像是就在几英尺以外,触手可及。枝条擦过我的脸颊,但是疼痛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是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一样。
“那,孩子怎么办?”我听到自己问道。
“什么孩子?”
“就是我正……”
“不会有孩子的。你懂的,葛丽泰。”
他话中有话。他说的话和想法,都只有一个意思——我们之间只能是两个人,直到他下次又决定玩弄我的人生。因为这种事情还会发生,对此我没有丝毫的怀疑。也许他还会用那条领带,又或许他会换个全新的花样。不过,有一件事我十分确信,他下一次一定会更进一步。然后又进一步。直到我放弃求饶,他才会放我一条生路。又或许,他连这样的机会都不会留给我了。
亚历克斯还在说话,把他们落在小木屋里的所有衣物和玩具清点了一遍。说要把这些东西都收回来。他相信我已经意识到,他暂时赶不过来,所以想让我代劳,把他的东西打包清理,开车带回来。他会去我的公寓,只要他——
“不。”我打断了他。
“不?”
“不。”
我想起了那口井,就是那天晚上盯着凶湖漆黑的湖水时幻想出来的水井。如果它当真存在,我真应该将他一把推下去。这是几天下来,我吸取到的教训。如果有这么个机会,我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一个陷入绝境的人,要么束手就擒,要么绝地反击。而我是我母亲的女儿。自助者天助,有其母必有其女。我现在终于知道这个道理了。
“我要离开你,亚历克斯。我早就下了决心,现在更加坚决,没有其他事情可以与之相提并论。如果你再想靠近我半步,我发誓我会杀了你。”
他一个字也没有说,就这么过了大约三十秒钟。
“就像你杀害自己父亲那样?”
“没错。”
我听见他声音中透着轻微颤抖。
“你真会这么做吗?”
我让沉默替我回答,就让它成为我唯一的答复。然后我挂断了电话。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握着斧头。我昂首阔步地走过这段两旁满是木桩的林间小路。显然,亚历克斯对我的底细一无所知。真的,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