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克斯已婚一事并非秘密。早在我们确立关系之初,他就直言不讳地说他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女儿。我也并未在意。恰恰相反,即便我表面上冷若冰霜,不愿意陌生人亲近自己,但亚历克斯已然进入到了我的生活之中,再要将他拒之千里似乎又变得难以想象。
知道这件事之前,我就对母亲和卡金卡提到过他。有一个问题,母亲问过我很多次,每一次都用充满希望的目光看着我:我的生命中有没有一个地位格外特殊的人?可听到亚历克斯的名字以后,她并不开心。难道是我不小心说漏了嘴,无意间提起他已有家室了吗?或者是母亲巧设了一连串问题,自己得出了结论?我说不清楚,只记得她当时的反应。
你怎么能够,葛丽泰?你怎么能够?
我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有其父必有其女,我正遵循父亲的足迹,踏上一条活该饱受谴责的不归之路。但我并不是亚历克斯不忠的原因。对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那个枯坐在家、苦等他归来的女人,我毫无亏欠之意。说实话,我根本不拿她当一回事,就像我总拿母亲的反对声音当耳旁风一样。
卡金卡同样有些疑心,但她向我保证,如果我开心,她也会乐意分享我的喜悦。提到开心,我想起某个夜晚,和亚历克斯开始发展关系的一个月之后。我开心吗?我转过头,看着旁边躺在床上的亚历克斯。
“我们难道不该多说些话吗?多了解了解彼此吗?别人不都是这样做的?”
他朝我咧嘴笑。
“如果你愿意的话,”他说道,“那就把你的故事说一些给我听吧,尤其是那些见不得人、不光彩的。”
我的喉咙紧锁。不光彩的事情?父亲。这个话题从来没跟其他人说过,没有人能够从我这里得到事情的真相,这也是我这一生一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原因。但现在不同了,我遇见了一个自称能理解我、读懂我的男人。突然间,我听到自己向亚历克斯倾诉,告诉他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幕:那扇开着的窗户,还有爸爸坠入无尽的深渊的情景。就在我快要说完时,心里某个东西将我打断,我恪守住了至关重要的细节。但我告诉他的讯息已经足够多了。
“我想你可能有点儿疯狂,宝贝。神经出了些问题。”
亚历克斯笑了,但是从他眼睛里我能看出,他是认真的。而且他也许还真说对了。从那以后,我逐渐放弃要在感情上更加依赖他的念头。有人陪伴在我身旁,这就已经足够了,我们不需要对彼此的过去知根知底。
之后就到了那个夜晚,亚历克斯把赤身裸体的我生生按在了玻璃窗上。
永远不要离开我。第二天送来的那一束花里夹着一张卡片,上头就是这么写的。听起来像是苦苦哀求,又或许是冷酷的命令。不管是哪一种,我都未曾离开。一想到又会一个人孤苦伶仃,我就不堪忍受。所以,我把自己放置在亚历克斯的手心里,听任他领着我迈向更为深重的黑暗。我们之间的关系渐渐渗入痛苦的元素。
但我还是没有离开,依旧紧抓着他,不愿放手。由亚历克斯领路,我在后头亦步亦趋,直到前方道路延伸向万丈深渊。
* * *
我听到口袋里“哔哔”铃响,倒抽一口凉气,茫然无措,张目四顾。我在哪里?我打量着四周,发现自己正坐在汽车里,车子停在小杂货店外半空着的停车场里。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开车过来的。答案再明显不过了,但具体的细节我却记不清了。接着,我回想起和那个女孩的偶遇,然后骑着自行车,穿过树林,回到小木屋,双腿酸麻,嘴里尝到了铁锈的滋味。关于报复和惩罚的叫骂声在树林间回荡,也在我心里回响。我还记得自己惊恐万分,依旧能感觉到指尖刺痛,还有肚子里的翻腾。但不仅仅是害怕,还有某种情愫。一种反抗的情愫,一种重新站起身、勇敢直面进击之敌的渴望。最终,这层情感唤醒了我的内心,这也是我来到此地的原因。是时候采取行动了。
口袋里又传来振动铃声。我取出手机,原来是卡金卡发来的短信。希望你们几个一切顺利。想你了。简单两句话,却字字有深意。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和亚历克斯之间的关系逐渐转变,我接受的越来越多。要求的也越来越多。只有卡金卡总是陪伴在我左右,双眼平静而又充满探寻。后来我请病假越来越频繁,她问我究竟怎么回事。唯独只有她一个人,注意到我那天走路的姿势不太对。或者说,只有她无所顾虑地问了我。
“你怎么走路一瘸一拐的?”
“我没有。”
“也许没有。但你走路的样子真的有点奇怪,很小心的样子,像是受了伤一样。发生什么事了?”
她凝视着我。我紧闭双唇,想要直视她,却只能看向墙壁。卡金卡缓缓点头,像是她知道了些重要的事情。接着她告诉我说,我应该找个人说说话。我起了个话头,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她却没有回答,甚至都没有说,我心里明白她指的是谁。
“你为什么这么说?”我穷追不舍,“你到底觉得我有什么好跟别人说的?”
我其实想听她把话说明白,想让她挑明,把我力有不逮、不便直言的话和盘托出。
“你不再是以前的你了,”卡金卡告诉我,“你一瘸一拐的,还有你最近总是容易疲倦。你应该去找个人看看。”
“谁?”
我以为她会说心理医生一类的人。我闭上双眼,幻想着那个梳着马尾辫的金发女郎,又感觉手腕被紧紧地抓住。你的情况会越来越糟,你在冒着失去平衡、濒临崩溃的风险。但是卡金卡想的并不是心理医生。在她脑袋里另有人选。
“去诊所看看医生。”
“好吧,”我说道,“你说得对。我的确很累。我会去预约的。”
我真的照做了。几天以后,我去了趟诊所。户外阳光刺眼,所有人似乎都穿着短袖薄衣。我却穿了条长裤,脑海中再次闪过那个金发心理医生的样子。盛夏时节,她却一袭羊毛衫和夹克。我总觉得奇怪。可现在,我却和她一样,也穿得密不透风,包裹得严严实实。
过了片刻,我被领进了一间办公室,里头有个穿白大褂的女人。我在她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我沉吟片刻才开始说话,说完又开始等待,看她沉默地为我检查,心里总盼望她看都不用看我,就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把我要说的话统统省去。但是她的表情闪烁着好奇,让我不得不开了口。我有些犹豫地告诉她,最近时常劳累,然后顺从地回答了她几个问题,只不过略有些闪烁其词。她开好了检查的单子,先让护士在我手臂上扎针抽血,然后还验了小便。
再后来,我们又面对面坐下。医生稍稍偏头,细细打量我。说你要检查我的大腿,我心想。告诉我必须赶紧离开他。但她却没有这么说,而是告诉我,我怀孕了,九个星期,难道我真的一点也没察觉到吗?
我下了车,进了杂货店。矮砖房的建筑,离门最近的柜台旁,有个年纪稍微大点的男人站在那里,正读着报纸。我进门时,他抬起头问候了一声。我拿起一个购物篮,漫无目的地游走在货廊之间。这是一家门可罗雀的乡间小店,可供选择的商品比较有限。我本可以驱车再往远处走,去昨天到过的城镇,但我不敢。不想再靠近那个警局,不想冒着又被人认出来的危险。
当我想起在手机里同那名女警官的交谈时,我的脸颊涌起一股热潮。我这是自寻烦恼,事情也许会变得更加糟糕,异常糟糕。如果警察发现名叫亚历克斯和斯米拉的两个人的确失踪了,察觉到我谎报了和他们的关系以后……不妙,大事不妙。
在货廊里,我撞见两个老妇人,她们惊人地相像,也许是姐妹。像是双方都一直未婚,住在这个沉睡寂静的小镇,彼此分享着不同的人生经历。
擦身而过的时候,她们拘谨地对我一笑,如同碰见了一个怪异的陌生人。我也挤出了一丝笑容。不是我的错,我真想冲她们嚷嚷。我也是听命行事。
我问过亚历克斯,如果在马尔哈姆碰见其他人,他会如何介绍我。在家乡,我们从来没有出过门,只是待在室内,在我家里。我们没有去电影院,也没有去餐厅,甚至连月下散步的经历也不曾有过。我们从未谈论其中的原因,但我猜测都是拜她所赐。城镇不过弹丸之地,如果我们两个人一起出门,就有可能撞见认识她或亚历克斯的人。从这一点来看,他和我共享的一方天地,仅仅只有我的卧室一般大小。
现在,我们却突然之间来到了一个未知的世界,竟然一起出游、一同度假。我没有问亚历克斯是怎么对家人说的,不过据我猜测,不外乎是瞎编要出差一趟什么的。毕竟他的职业是销售代表,免不了出门远行,估计她也会接受这个解释。他的妻子。他确实有一个妻子。
所以,我纳闷的是,他会如何介绍我。在他的设想中,我又该如何介绍自己呢?亚历克斯对我的疑问不屑一顾,觉得不值一提,反正很有可能到头来,谁都遇不到,至少这儿没人认识他。但我没有善罢甘休。
“万一真有人问起来呢?”我问,“万一呢?我想知道我的身份,我算是你的谁。”
这些话的确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盯着我愣了许久,目光不可捉摸。
“你是我的女人,”终于,他语气坚定地回答道,“如果有人问起,我就这么和他们说。”
我照他的话做了。对住在那个棕色别墅的男人、警察,还有那帮孩子,我都是这么跟他们说的,说我是亚历克斯的妻子。但是斯米拉的情形又不一样。没有人告诉我,让我把她称作女儿,但我还是拿她当了幌子,撒起谎来竟如此浑然天成,轻松得令人惶恐不安。小斯米拉,像我一样也有过公主梦,还有一个相似的父亲——作为父亲,爱嬉戏,爱玩闹,亲切和蔼,风趣幽默,但是作为伴侣却一文不值、寡廉鲜耻。斯米拉,正因为我腹中的胎儿,与我形成了某种联系。
“你的妹妹,或者弟弟。”站在杂货店的冰柜前,我哆嗦着轻吟。
我久久地注视着冰柜里的牛奶、黄油、酸奶和鸡蛋,然后又低头看着手里的红色购物篮。篮里依然空无一物。
在我潜意识里,我模糊记起自己坐上了车,来到这家杂货店里,可不过是个借口而已。我想要的完全与之不相干。但具体是什么呢?那两个老妇人又接近了过来。我迅速从货架上取下两盒酸奶,放到了篮子里。我希望自己看起来跟其他顾客一样平淡无奇,至少从外表看上去还算正常。
我挪步到店后头,试着冷静下来。我往塑料袋里拿了些水果,紧挨着黑麦面包,放在篮子里头。面前突然出现摆满货架的纸尿裤和婴儿食品,我的记忆猛然被拉回到从前,我想起亚历克斯听闻我怀孕时,是怎么反应的。你有没有预约?又记得他后来花了好久才吃完晚餐,看起来细嚼慢咽,镇定自若。但是从他下巴前后咀嚼的样子来看,似乎又别有一番意味,引人忧虑,如同他压抑着的满腔怒火。抑或这只是我事后的揣测臆断?
等吃完餐盘里的食物,他把盘子推到一边,离开客厅去取某个东西。回来的时候,手里攥着一个黑色真丝领带。然后他脱下夹克衫,把两件物品都交给了我。
“把这些别在你内裤上,其他都脱了,在卧室里等我。”
再试一次,最后一次。也许当时我正抱着这份念想。也许这也是我强压住大腿剧烈疼痛的原因,痛苦最终弥散消逝,我的身体却如被斧劈刀砍般,被凿出难以磨灭的印记。不论如何,我听命于亚历克斯的意志。我脱下衣服,把领带绕在脖子上,默默等待。然后他走进了卧室。关上了房门,隔绝了外界。
那天夜晚,我很久才睡着,即便进入梦乡,也睡得并不安稳,时断时续。没过多久,我就醒了,可能是因为疼痛,也可能是因为房外的声音。汽车引擎的轰鸣,还有声嘶力竭的尖叫。我躺在床上,听见亚历克斯领着斯米拉回到屋里,注意到他开了灯,将斯米拉安置在对面卧室的床上。隔着墙壁,我听到他在和她说话,声音温柔,让人宽心。
我没有从床上起身离开,然而睡意全无,完全清醒。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暗下决心。事实上,这更像是自我醒悟,而非决定。必须做个了断。
此番决意历历可辨,恍若一种失去已久的感觉又再度显现。我不得不去做必须完成的事情。这让我感觉既沉重,又轻松。可至少我不再迷茫了。
我向一只婴儿奶瓶伸出手,然后又摆弄着另一个带小熊维尼图案的鸭嘴杯。这就是我要找的东西吗?这是我来此地的原因吗?不是。我放下东西,转身离去。都要来到收银台了,可还是没有找到要买的东西。有个什么东西藏在我的意识之中,取笑捉弄我,又躲躲藏藏的。我往篮子里放了一袋猫粮,然后漫步到了家居和园艺用品区。眼睛落在一把中等大小的斧头上,它被摆放在稍矮些的货架上,我心里突然有了主意。
我放下购物篮,蹲坐在这件商品前面,伸手去抓斧柄,耳朵开始耳鸣。“多功能用品。淬火硬质钢材。终生质量保障。”我几乎是晃着斧头走开的。那个金发心理医生是怎么警告我的来着——类似目前这个状况?我是不是已经到了无法预知自己的行为,或者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地步了呢?或者说,已经超过了某个临界点?啊!斯米拉!
我用手遮住双眼,前后摇晃,俯身走过杂货店的地板。我们本来不想带她来马尔哈姆。谁知发生了意想不到的状况,终于让她夜半前来。那个留下的人和那个离开的人。而现在……我努力要告诉自己什么?难道那意想不到的状况也和她的失踪有关?我放下工具,眼睛又盯着它看。我的目光要变得更加充实。想着想着,我的手不自觉又要拿斧头。
正要出高速进入马尔哈姆时,我的手机又响了。卡金卡,我猜是她。我没有回她的短信,所以她打电话过来了,想确认我平安无事。我还记得妈妈在他们失踪第一天说的那句话——那时我还会接听她的电话。卡金卡很担心你。我心头一紧,取出了手机。但屏幕上的号码却不属于卡金卡。
空出来的那只手狠狠地拽了一把方向盘,汽车侧身急转,越过了行车道。我不禁惊叫着控制住方向。正前方,我看到了个岔道口,穿梭往来于市镇高速公路的公交车在此候客。我狂乱地望了后视镜一眼,身后的路沿却没有公交车的影子。于是双手握住方向盘,把车往公交站停靠,接着一脚刹车,有些用力过猛。
我的手机依然在响,我睁大了眼睛盯着它看。不,这不是卡金卡的号码。屏幕上没有数字。只有一个名字。一个非常熟悉的名字。
“亚历克斯。”我低语。
我用手拿起手机。掌心一阵刺痛——是那天受的伤,因为自己的耳环受的伤。即将按下“接听”键时,双眼飘到副驾驶座位上,那儿有一个塑料袋,里头装满了我从杂货店买来的东西。有酸奶、水果、面包,还有那把斧头。多功能用品。淬火硬质钢材。终生质量保障。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应答,想用正常的声音,却没有成功。
“喂?亚历克斯?你在哪里?发生什么事了?”
我听到对面零星的回声。
“喂?”我又大喊一声,语气更加强硬,“你听得见吗?”
还是没有回答。我只听到急流般的回响,然后是一片安静。我把手机从耳旁取下,盯着它直看。我又试了一遍,越来越大声地呼喊亚历克斯的名字。但是信号断了,无人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