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开始分岔,我可以借此机会,回到小木屋,却不用再经过刚刚遇见那帮孩子的地点。就这样,我终于回到了家。一到家,我的臀部和双腿像是凝固了一样。碎石路上的印记不再清晰,好似有人趁我不在,把它清理干净。那个留下的人和那个离开的人。
我一瘸一拐地走到前门台阶,四处摸索,终于找到藏在下头的钥匙。走过玄关,我撞见自己映在墙上镜子里的那张脸,乌眉灶眼的,像挂着两袋煤灰,面颊上的粉红色腮红格外扎眼。不过,抛开这层化妆出来的色彩和光影,我整张脸实际上苍白黯淡。我想象着那把伸到面前的刀,看到那个年轻男子在清洁指甲的时候,尖锐的刀锋寒光乍现,仿佛感觉到刀尖就抵在我下巴细嫩的皮肤上。
我在客厅站立许久,恐惧慢慢褪去,但那些图像却怎么也挥之不去。除去我这些经历,还有一幅图像在我脑海里徘徊。那就是那个长发女孩靠在山羊胡肩膀上的样子,是那般信任,又是那般顺从。还有他作为回应,用刀子绕过她的后颈,虚划出一道弧线。我没法从镜子前走开,脸不经意间开始与那女孩的五官相互融合。她的目光中难道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当她看到我脖子上的印记,我难道没有注意到,她眼里闪烁着的异样光芒吗?某种赤裸裸的东西,某种熟悉的东西。我听到自己自言自语,看见那女孩注视着我。我丈夫和我女儿,我说道,他们在小木屋等着我。她会不会看穿了一切?会不会已经意识到我在撒谎?我想象着她踮起脚尖,手罩着山羊胡的耳朵,说悄悄话的样子。她会对他说些什么呢?
我转过身,背贴着墙,身体滑倒在了地上。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紧张的情绪也似海水退潮般从我身上散去。我没有力气站起身,动弹一步似乎也成了奢望。四肢萎靡,感觉软塌塌的。脑袋耷拉着垂到胸口时,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噪声,把一片寂静敲得粉碎,惊得我立时醒了过来。我的手机在紧身裤口袋里,可以感觉到它在我的大腿部位振动。一定是亚历克斯。终于要结束了。感谢上帝,终于结束了。我把手摸索进裤兜,取出手机,连屏幕上的号码都没看就接通并贴在了耳边。
“葛丽泰?”
又是母亲。我的脑袋向后一靠,砸在了背后的墙上。
“喂?葛丽泰……你在吗?一切都好吗?”
我说了一些听不清楚的话作为回应。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葛丽泰。你在哪儿?我给你家打了好几通电话了,所以知道你不在家,还有,你并没有……”
我暗自思量,不能在这小木屋多待哪怕一分钟了。我应该钻进汽车里,开得远远的。去找警察。或者回家。你可以开车回家。“我现在不方便,”我终于说出话来,声音介于喘息和低吟之间,“我必须得走了。”
但是母亲可不会就此轻易放弃。
“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葛丽泰?你的举动真是奇怪极了。这几天以来……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我必须跟你说……”
不管有什么话在她嘴边呼之欲出,也不管它们多么重要,总之全都消散在静默不语之中。有个念头在我脑海一闪而过,恐怕这次要轮到我母亲以一腔怒火,结束我们之间的对话了。也许她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但是,我分明又听到她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说下去。
“难怪卡金卡很担心你。”
卡金卡?担心我?我感到身子忽冷忽热。卡金卡说了些什么?还有,为什么母亲一直在和她说话?
“我今天去了趟商场,在店里停留了一会儿。但你不在。他们说你去度假了。我完全不知道你有请假的计划。”
“妈妈,我……”
“所以我找到了卡金卡。因为我知道,你们两个是很要好的朋友。”
母亲没再说下去。我只能听见她的呼吸声。她是不是在等我说些什么来回应?或是对我和卡金卡之间的关系指点一二?再不然,是因为她想起了她曾经最要好的朋友?
我以前偷听过她们打电话,听过她们互诉衷肠。当然,通常是露丝说得更多。母亲多半是缄默不语地坐着,要么靠在床上,要么是在餐桌旁。
不,他不在这里,和以往一样。谁知道他今晚又跑去哪里鬼混了呢?
然后,她会心无旁骛地聆听,那是一种跟其他任何人都不曾有过的感觉。有时她沉默太久,以至于我屏住呼吸,都能听得见电话那一头露丝的声音。虽然我听不明白她说了些什么,但我知道,不论如何,母亲都把她的话奉为智慧和慰藉的金玉良言。母亲会经常说:“要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呢,露丝?谢谢你的倾听。我找不到别人来帮助我了。”
因为我知道,你们两个是很要好的朋友。
母亲的话语里是不是透着某种语焉不详,甚至威胁的口吻?自从那次风波以后,她会不会失去对露丝,还有女性情谊的信心?她是不是担心卡金卡会背叛我,就像当初露丝背叛她一样?这点她大可不必担心。如果她当真问起,我就会这么回答她。有些事我比妈妈看得更通彻。我可不会轻易吐露心声,将一切坦白。卡金卡也许认为我们彼此知根知底,但那并不意味着我们关系亲密,至少不像当初妈妈和露丝的那个样子。肯定不是。毕竟,我确实从母亲的错误中吸取了教训。我听见她清了清嗓子。
“无论如何。听卡金卡说,你最近似乎不大好,显然请了很多次病假,还有……好吧……这是她的原话——她很担心你。”
我抬手擦了擦额头。又一次想起树林里的遭遇。那帮孩子,还有架在我脖子上的刀。那你呢?我想问。你担心吗,妈妈?你应该担心。可等我开口,却在不经意间,说了句完全不同的话。
“我怀孕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她,也许是想吓她一跳,也许是因为我一时迷失了自我。老实说,好长一段时间我的确迷失了自我。卡金卡说得对。我听到母亲倒抽了一口气。
“怀孕?我的天哪!”
她的声音惊恐不已。接着,我可以听见她重新镇定下来,又用一种崭新的语气同我说话。一种严肃的声音。
“孩子的父亲是谁?”
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就是不能。我挂断了电话,蹒跚着走进卧室,关掉手机,再插上电源,然后把自己扔在了那张双人床上。冷漠侵袭着我的身体,将一切情感温存统统拒之门外。等我快要闭上双眼,却看见母亲愠怒不已的表情。你怎么能够,葛丽泰?你怎么能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