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记忆

边关吃紧、国将不国,而汴梁城却依旧一日日地风流着、富丽着、繁华着,文恬武嬉,好一派盛世光景。

陆深今日并未骑马,就这样在街上慢慢地走着、看着,仿似要籍此看清这座城池的面貌,也可能只是单纯地闲逛散心,以抒情志。

毕竟,那调令之上措词严厉,显见得上司对他这个副营官并不满意,以他的年纪并阅历,自然会因此而生出几分郁结来,散一散心也是合宜的。

这一走,便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待到回府时,雨已经下了起来。稀稀疏疏地,像苍天散落的水晶珠子,凉意浸衣。

虽然这雨不大,却依旧赶得满街行人疾走,那热闹到有些不堪的市声,亦被这秋雨洗得安静了下来。

陆深抬脚跨进府门,面上的神情也在一瞬间变得冰冷。

檐下雨滴寥落,他的袍角晕散着几团湿渍。

他盯着那湿渍瞧了片刻,便转进一旁的门房,从守门叟那里取了把破纸伞,随后便撑着伞,斜穿过空阔的庭院,来到了他的书房——亦即那所破屋。

一明两暗三间旧舍,门户朽败,连窗纸都没蒙全,也不必往里走,只消站在门外探个头,便能瞧见整屋的情形,一览无余。

陆深便也不曾进屋,举着伞立在窗边往里瞧。

屋中还是那几样家具,案上纸墨亦无变化,可他却知道,这屋子……

有人来过。

并且,还被仔细地翻找过。

那些人,到底还是不放心啊。

陆深微勾着唇,视线凝向案上的那只老梅瓶。

梅瓶已然偏离了原先的位置。

它原应与东、南两面墙的夹缝齐平,而此刻,它却位于夹缝偏东半寸之处,瓶口那朵只剩了四片花瓣的残梅,亦比之前朝左歪了一分。

翻找之人应该已经尽可能地复原了书房的原貌,以使之与昨晚陆深入睡前一样。

但很不幸,他(她)遇到的人,是陆深、陆九渊。

往上数个十来年,白鹿书院的学子们谁人不知陆九渊过目不忘、记性奇绝,凡所见之人、事、物,便如刀刻斧凿一般深印脑海,隔得再久都不会忘。

这实则也并非好事。

人生漫漫,有些事、有些过往,与其记住,不如遗忘。

但在此时,这超群的记忆力却也予了陆深方便,令他一眼便看出了书房细微的变化。

昨晚亥正前,他的书房还很“干净”,而今日卯正时分,这屋子就“脏”了。

不只此处,卧房、花厅、敞轩等几处还有屋顶遮头的地方,也都被人翻过。

是个老手,身手相当不错。

书房前后设置的几处陷阱,无一被触碰,可见其人之精细,而陆深养了近三年的那两条看门狗,昨晚也一点动静都没有。

长锋营密谍?联调司暗探?还是……那几位家养的死士?

唔,也难保不是三方联手。

陆深的面色变得极冷。

那份名录的确牵连极广,朝中实权人物半数在册,就算他已将红鲤囊交予了许谦,更摆出事不关己的态度,那些人也并不尽信。

于是,有人夤夜私闯陆家,里里外外搜检了个遍,约莫是怕他译出秘信并抄录下来。

陆深笑了。

随着唇角弧度的加深,他面上的冷意渐渐淡去。

他收伞跨进屋门,将那仅剩半扇的屋门往开处拉了些,一面拍打着袍摆沾染的雨沫,一面闲闲地道:

“姑娘既来了,何不现身一晤?”

“啧,还真是瞒你不过。”一管清冷的音线倏然响起,衬着满庭细雨、阶上凉风,平添一段萧索。

陆深侧首望去,便见青衣白裙的少女正悄立于荒草间,掌中油伞尖梢耸立,锐利如剑。

“进屋聊,还是在水阁子里坐坐?”

陆深一脸地泰然,丝毫不曾因卫姝的突然出现而惊诧,可见一早便察知了来者身份。

卫姝盯着他看了片刻,到底没忍住,问道:“你这门功法可有名目?”

她大力甩下伞面的雨水,紧接着又道:“别再拿话诳我了,你又不通武技,若没个法门,断然达不到这般境界。”

她这厢在草丛里只待了不到十息,便被陆深一语叫破,简直……神乎其技。

需知阿琪思的隐匿功夫可不差,在山庄亦也是排得上号的,否则她也不会成功反出山庄,一逃数年,期间还折了山庄无数好手,至今还活着。

而就在方才,卫姝已将气息尽皆收敛,几与满院风雨同调,可却依旧不曾瞒过陆深,是以她才会有此一问。

陆深有些怔然地看着她。

那一刻,在那张总是成竹在胸的脸上,难得地现出了一丝困惑:“功法?境界?姑娘到底在说什么?”

卫姝只当他装傻,两眼直视着他道:“就你的这份儿感知之力,可谓世所罕有。你到底是怎么察觉到来的人是我的?”

陆深面露恍然之色,长长地“哦”了一声,展袖道:“姑娘原来是说这个啊,前番我不就告诉过你么,从前我经过一些事,冥冥中常有感应。”

就知道从这你嘴里抠不出半句实话来。

卫姝不再追索,迈步朝前道:“罢了,水阁子漏雨,还是屋里聊罢。”

“水阁漏雨了?”陆深吃了一惊,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水阁,却并未发现有何异样。

便是这一错眼的工夫,身畔忽有风至,定睛看时,卫姝已在书案后正襟危坐,那柄油伞歪放在门边,伞下水滴沥沥,淌过了石阶。

“有消息了?”卫姝问道,仿佛没发现自己正坐在主位上,反将人家主人晾在了一旁。

见她坐得稳稳当当地,并没有要让一让自己这个屋主的意思,陆深便也没往里走,就这么一脚屋里、一脚屋外地站在门边,望着外面渐渐密集的雨丝,道:

“嗯,是有眉目了。”

卫姝将手一伸:“把公文呈……拿来我瞧。”

陆深转眸看着她,眼神颇为怪异。

这一伸手、一张口,官架子大得吓人。

“还没当上官儿呢,姑娘这架势便已经十成十地足了,就凭这一份儿进取之心,何愁他日不飞黄腾达?”

他由衷发出了感叹,随手自袖中取出一物,抛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