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庚辰

卫姝先探了探蒙面女子的颈脉,确定她只是昏了过去,而其晕迷的缘由,泰半缘于她腿上的那个血洞。

此刻,伤口处的鲜血已然停止了流淌,可砖地之上却并无多少血渍。

目注着那青砖边缘奇异的纹路,卫姝几可断定,这蒙面女子应与自己一样,亦是不慎触发了锥刺之阵,被刺伤了左腿,而从伤势来看,她在受伤的瞬间当是闪避了一下,躲开了骨头,只伤及皮肉。

所幸这砖地下的铁刺不及甬路处那般凶厉,否则,这蒙面女子就不是小腿受伤,而是整条腿都会被刺穿,就算能保住一条命,腿也必定废了。

只是,这伤势也并不太重,何以此女竟昏迷了过去?

卫姝细察片刻,很快便嗅到了一丝异香,正是从女子腿伤处传出的,闻着像是苦艾与苍术混合着松脂的味道。

异香扑来的刹那,脑海中的那部书卷便于翻动起来,烛火照亮了书页的一角,卫姝于是记起,此乃山庄特制的一种迷药,见血起效。

通常情形下,庄中杀手会在需留活口或要生擒某些人时,往兵器上涂抹此药。

只要不是致命的毒物便好。

卫姝想道,伸手揭开了女子面上的黑布。

黑布下是一张年轻的面庞,瞧来不过豆蔻年华,五官清秀、皮肤白净,只可惜,额角处有一行如蚯蚓般扭曲的刺字,让这张秀气的脸也变得丑陋怪异起来。

牧那黑泰。

熟悉的金文、熟悉的渗着血色的漆黑刺字。

一瞬间,卫姝仿佛重又回到了那个寒冷的春天,回到了那片被异族占领的土地。

她低眉端详着昏迷的女子,目中涌动起了未名的情绪。

莲儿。

那个曾跪在地上向她乞求活命的卑微女奴,此刻身著劲装,昏倒在了藏剑山庄的机关阵中。

一别经年,卫姝并非不曾想过会再遇故人,然而眼前的重逢却依旧超乎她的预料,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亦令她有数息的失神。

回到大宋的离奴该是何等境遇,她其实也能猜出一二。

他们多半都不会过得太好。就算有卫姝赠予的金银傍身,额角那枚耻辱的印记,亦会断去他们绝大部分的出路。到最后,他们很可能仍然逃不开为奴为婢的命运。

可莲儿的际遇却显然并非如此。

她经历了什么?为何出现在此处?若是受命而来,她又是受命于何人或哪一国?她是死士?刺客?还是密谍?

思绪是混乱的,然而这也未曾影响卫姝的动作,她飞快探手摸向莲儿的衣袖。

也就在这个当儿,莲儿忽地呻吟了一声,张开了眼睛。

“你醒了。”

卫姝立时说道,也并未缩手,反倒顺着方才的动作向莲儿的脉腕处按了按,又自然而然地替她理了理衣角,柔声道:

“还好,你伤得不重。”

莲儿茫然地看着她。

她的眸光空且散,是晕迷后初醒之人的眼神,好一会儿后,那涣散的视线方才聚拢在了一处,凝视着眼前之人。

这是卫姝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如此清晰地瞧见一个人的瞳孔在瞬息间紧缩。

烛火下,那双眼睛里的警觉、戒备、惊异与慌乱是如此分明,却唯独不曾映出重遇故人的欣喜。

虽然她一眼便认出了卫姝。

而卫姝亦发现了这一点。

毕竟她在莲儿面前数度以男装黑面的样貌出现,且每一次出现皆与密事、要事关联,对方绝不可能忘记。

可现在,她们却无一句寒暄,就仿佛那年许光阴的阻隔,从不曾存在于彼此之间。

沉默地对视了片刻,莲儿嘴唇翕动着,语声沙哑地道:“你怎么……”

“癸卯死了。”卫姝打断了她,秋水般的眸光滑过她的袖缘,稍作停顿,复又转向一旁。

就在方才假作探脉的那一刻,她已然探出了莲儿袖中圆且坚硬的事物。

与癸卯的那块铜牌极为相似。

然而,卫姝也并不能断定莲儿必是长锋营密谍,此时出其不意地开口,未始没存着诈一诈对方之意。

听了卫姝所言,莲儿的眼神一下子便黯淡了下去,却也只有一息。

一息后,她的神色已然归于平静。

她两手撑着地坐了起来,左右顾视一番,轻轻咳嗽了几声:“这……这阵法是你破的罢。”

并不是在询问,而是在陈述。

说完了话,她又抬头远眺,仿佛在观赏园景,还盯着头顶那盏水晶灯瞧了一会儿,方才叹息道:

“原来,曹家的花园是这个样子的啊。”

她转向卫姝牵了牵唇角,笑容里似是含着一丝苦涩:“我和癸卯盯了这里两个月,今天才寻到机会,没想到……”

她止住话头,静静地看了卫姝片刻,便自袖中取出一块铜牌,递去了她的眼前:“你验一验。”

她仿佛笃定了卫姝会验看信物,就如同她笃定卫姝对她的猜忌与试探,于是索性光明正大地将铜牌交了出来。

审时度势,取舍得当。

卫姝在心中给出了这样的考语,同时也再度觉出了震惊。

能在短短几句话里便认清形势,并做出最合理的判断,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只会哭的小女奴么?

这样想着时,卫姝的面色却并无变化。

高踞宝座那么些年,她业已惯于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脑中所思与面上的神情从来无关,有时候她甚至能在心里哼着乡俚小曲儿,面色却端重得仿佛正在办祭天仪式。

一如此时。

莲儿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抿了抿嘴唇。

这细微的动作让她的笃定有了一丝裂痕,险些便要维持不下去,所幸卫姝及时开了口:

“你们在查什么?”

她没去验看那块铜牌。

莲儿心头莫名一紧,却又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方才那一息的安静,极重、极深,似是无孔不入,又像是深不可测,有若实质一般般,迫得她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而此时的她却又感受到了风拂过面颊的凉意,也听见了远处夜市的喧嚣。

“我们在查倭子。”莲儿说道,主动将腰牌翻转过来,有字的那面迎着光,以使卫姝看清其上的“庚辰”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