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森然

乱局如棋,双方各执黑白,端看鹿死谁手,而今晚的白霜城,便是那张棋盘。

纵是卫姝自视甚高,却也不敢小瞧了对手。且观此时情势,固德约莫亦已入局,否则不会被莽泰单独留下,至于这枚棋子的用处,暂且不得而知。

然而莽泰等人似乎忘记了,固德是个活生生的人。

只要是人,便会难免会生出私心,存有欲念,固德显然另有打算,便如此刻,他非但不肯露面儿,且也好像忘了舱中还有个昏睡的他名义上的母亲——吉勒氏。

繁弦如缕、交错缠杂,今晚这出大戏里头夹带着无数折子戏,卫姝既在戏中,亦是看客,瞧得很是过瘾。更兼莲儿他们早已脱身,卫姝的心情便越发轻松起来。

这也是计划中的一环。

楼船守卫森严,莲儿等人一旦上船,便如羊入虎口,在紧要关头很可能还会被莽泰用作要挟,卫姝原本便欲寻机救出他们。

巧的是,扎克善主仆正好撞到了眼面前,卫姝便将计就计,请郭良的潜渊小队帮忙,设下“船底浮尸”之局,打乱对手布局,将莲儿他们悄悄送走了。

那赶车的车夫乃是宋谍假扮的,此时,那牛车应该已然抵达野渡,一众离奴并宋谍正在登船。而那些花舟画舫等亦会依约前往另一处渡口“卸货”。

固德已提前打通关节,渡口金兵并不会过问,但卫姝犹不放心,掌灯后便先去那处渡口清除障碍,以保万全。

事了拂衣去,这是卫姝此前的打算,可如今她却还不能走,须得继续留守在码头。

她实则是不大乐意留下的。

诚然,她自个儿心下也很清楚,城中宋谍已是倾巢而出,内中并无一击必胜之力,且人家又帮了她那么大的忙,身为此行唯一的武林高手兼欠下人家好大人一份儿人情的“先帝”,于情于理她都该留下来……护驾。

护金国太子的驾。

这令卫姝颇为惆怅。

昔日人护朕、今朝朕护人,这正是因果循环、报应不……咳咳,总而言之,一言难尽。

然而,以今时大宋之现状,还真就离不得金国这位太子爷。

尤其是当卫姝亲眼瞧见太子一行居然真从后舱偷偷登上楼船,而码头铁骑对此视如未见,几乎明着把人放了过去,她便越发认定,金国太子与中原大宋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有朝一日他登基,大宋至少可安枕二十年。

而近日潜藏于白霜城府衙,时常偷翻牒报公文,卫姝已然能够勉强读通那些怪异的金国官样文章了,对金国目今的局势亦看得愈发清晰。

太子必须登基。

除他之外,余下的十来位皇子中虽也有一二可造之材,可跟太子比起来,那还是差了些火候。

这位太子殿下虽然年纪轻轻,昏聩程度却已不输八十老儿、糊涂程度则有过之而无不及,时常令卫姝生出“这世间竟会有如此令人惊叹的物件儿”的感慨。

由此亦可知,愚蠢这种东西实乃天生,哪怕你贵为太子、父皇母后皆是人中龙凤,也架不住投生的时候那脑瓜子、心眼子全部堵死了,钢锥都捅不开。

在卫姝眼中,太子殿下自是千好万好,乃是金国下一任国君不二之选。然而在另一些人、尤其是在那些野心极盛之人看来,太子这一脸的昏君相,实是配不上那张宝座。

六皇子就此脱颖而出。

论家世,老六只比太子差了一分,论才智,太子却是差了人家九分,若卫姝是金国朝臣,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选。

惜乎她不是。

所以,她来护驾了。

在这一点上,她与吴国意见一致,那便是无论如何也得让太子活着回到皇城,回到富伦氏羽翼护佑之下。否则,大宋危矣。

眼下楼船已空出大半,除太子并吉勒氏等人外,余者尽皆在“宋军”杀进城时便弃船跑了。..

许是船上人少之故,每有风浪来袭,船体便总会有些晃动,此时已渐渐被大风吹离了码头,只因下了锚,却也不怕船只当真被刮跑了。

“哗啷!”

忽然一声巨响传来,岸上众人却已习以为常了,以为又是浪头拍岸,可便在此时,那守在楼船左近的金兵却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

“不好,铁链……铁链断了!”

大风将他的声音吹得极远,众人俱皆听到了,便有眼尖者瞧见,那根用以固定船只的铁链,不知何时竟已断裂,当中截断的部分被巨浪打上码头,而楼船则如无根之萍,在狂风中已然离岸丈许,眼见得便要驶离。

更麻烦的是,此前为方便游河,楼船风帆高张,后因乱事频发,船工也忘了将帆落下,此时风吹满帆,船速竟也在加快。

“拉船!快拉住船!”

“退后!都退后!”

“大夫人还在船上!”

“甲队乙队下马!”

码头上登时一片嘈杂,那金军首领反应不慢,当即发出号令,三百铁骑中立时分出两支百人队去近河处挽救楼船。

然而,他们去得还是迟了些。

待众兵卒聚于码头时,那楼船已又驶远了好些,除非这百十号人全部跳下水去拉锚,否则根本无法阻止船只漂远。

可金军原就不擅水,这三百人里能凑出十个会凫水的就不错了,那金军首领急得直打转,却也无计可施。

一时间,人群躁动、战马长嘶,更有风声潮声相和,越添混乱。

便在这个当儿,一柄剑蓦地无声无息穿透人群,毒蛇般直刺卫姝。

风起、云奔、浪涌,众声嘈切,隐去了这碧色森然的一剑,而这小小一隅亦忽然像是被春风眷顾,有暗香浮动、百花盛放,有细雨如酥、烟波流荡,仿若吴越山水洇透,直引得人欲与同载酒、共一醉。

卫姝的身形微微摇晃了起来,似是沉迷在这甜美芬芳的气息里,脚下亦自踉跄,就跟吃醉了酒一般。

那柄剑递得极缓,可眨眼间却已抵近那一袭黑袍,剑尖旋又轻颤数下,绿影绽若碧桃,角度精妙至极。

“咄”,身后又有劲风忽至,一杆白枪如雪龙出洞,冰气乍涌、寒光如练,直取卫姝后心,瞬间封死了所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