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带有神异色彩的消息,本就传得极快,更何况那传递消息的各色人等亦都怀着各自的心思,根本用不着谁去推波助澜,风浪便已扬起,随之而来的疾风骤雨也已在酝酿之中,而他们如今要做的,便是趁着这风暴未起、乱象丛生的好时机,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
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混乱更宜于浑水摸鱼的呢?
只要自身足够强大,强大到再没有任何人敢于忽视,那么,所谓风暴,也不过是一场沾衣欲湿的小雨而已。
“牧温额父,您在京城的时候,可曾听说过与宋奴有关的消息?”布禄什忽地启唇声问道。
虽然莽泰插手人奴买卖并不反常,但布禄什还是想再核实一下消息,以防误判了形势。
牧温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不明白他何以问及此事,但却还是说道:“新政最快今年九月便要颁行了。”
所谓新政,便是由陛下力主推行的《异族附籍新例》,乃是专门针对以宋人为首的异族颁布的若干律例。
该律例将会部分废止宋人在金国“为末等民,随用而奴”的旧律。确切些说,是仅保留了“末等民”这一条,而废除了“宋人入大金即视为奴”的后半句,且还给了有钱财、有学识的宋人更宽松的附籍条件。
如果能够为金国效力,改善金国的农商、水利乃至军事等等,则该宋人可直接被赐金籍,其子孙后代亦永世与金族一视同仕。
此外,宋人青壮也可凭借挖矿、造设、役夫等为全家挣得“番户”,只消“番户”满十年,便也可自动附籍。
换句话说,待到新政颁发,宋人在金国的地位将会得到很大提升,相应地,人奴买卖也会受到极大限制,白霜城的奴市自然也难独善其身。
“难怪胃口这么大。”布禄什低笑了一声。
牧温面带疑惑,却并不曾发问,只用着关切的眼神望着他。
布禄什便摇头笑道:“没什么的,牧温额父,小事而已。”
莽泰一下子进了那许多人奴,想必是要趁着新政未颁之前大大地赚上一笔。
这也提醒了布禄什。他打算过几日便将奴市的本钱都收回来,京里那几位想必也快要有所动作了,若是他们消息迟滞,布禄什也不介意提醒他们一声,送个顺水人情。
不过,相较于即将到来的种种,这些皆是末节,若是所谋之事成功,奴市那点小钱又算得了什么?
布禄什将额头抵在牧温的膝前,轻轻碰了碰,旋即站起身来,坐去了桌案的对面,凝目看向他的义父,沉声道:
“我收到了确切的消息,宋国的老鼠们打算在神灯节那天动手。”
说话时,他的视线专注而又热切,就仿佛他注视着的不仅止于他的义父,而是在望向他笃信的某位神明:“牧温额父,我需要您的指引。”
他的声音非常低微,面上的神情则带着几分迟疑:
“我以为已经可以动手了,时机非常好。可我又担心准备得不够充分。但如果再拖延下去,可能就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机会了。我……有些拿不定主意。”
短短两句话,意思却反复了数次,可见他思绪胶着,难以决断。
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若是不抓住,等到下一次还不知会在何时。但同时,时间也确实是仓促了一些,他没有太大的把握,而这毕竟是在行险,若是失手,结局亦很难料。
布禄什承认,他其实是有些胆怯了,又抑或是对即将到来的变化以及为之所付出的代价,估算不足。
“那丹家在沧河办的法事,也定在了神灯节那天。”他最后又道。
不知何故,这句话他说得格外地重,就仿佛要籍此证明些什么。
“孩子啊,你该当己拿主意的。”牧温的语气中又有了责备的意味,显然并不认同义子对自己的依赖,且对他这一刻的犹豫感到不满。
布禄什面上涌出了一丝惭色,羞愧地低下了头。
牧温垂眸目注于他,忽然微微一笑,眯起了那只有若深湖般剔透而又幽邃的独眼,语气也变得极是温和:“不过,我要告诉你一好消息,我已经向风神和雨神祈求过了,并且得到了祂们的回应。”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以手抚胸,向前踏了半步。
阳光披落在他的身上,照亮了他被狭长黑巾切割的脸,也照亮了那青瞳深处跳动着的火焰。
他仰起头,呓语般的音线里竟有了几分狂热,梦呓般地说道:“吾子,吾将神意传达予你。神灯节那天,风和雨都会听从你的安排,就连沧河里的水神,也会成为你的助力。
聆听神的旨意吧,吾子。星辰终将闪耀于黑夜,雄鹰必将高飞于苍天。大金必将迎来一位新的王。就在这片土地之上,在众神的注视之下,在鲜血与烈火之中。王,即将到来。”
他闭起眼,张开双臂,瘦弱的身体舒展开来,好似要拥抱那洒满全身的灼烈阳光。
那一刻,他的神态是如此地虔诚、情绪又是如此地强烈,布禄什也不自禁地受到了感染,那些深埋于心底的野心便如春天疯长的野草,自他的每一个毛孔、每一道呼吸间溢出,他不由得脸皮抖动、手足轻颤,浑身都在战栗。
阳光斜过窗棂,投射在这对并无血缘关系的父子身上,又将他们的影子倾泻于地面。
布禄什全身心地沉浸在了这有如梦幻般的氛围中,双目紧闭、身体微晃。而在那一刻,他的义父却蓦地张开独目,青色的眼瞳飞快地滑向了窗外。
在那短到不及一忽的刹那,牧温的眼神变幻不定,仿佛有些惊异,又仿佛有些好奇,最后则转作了讥嘲。
他飞快闭上眼,仿佛从不曾有过那样的一瞥。而在十息之后,曾出现在他面上的讥讽,便转移到了布禄什的脸上。
他听到了隐约的脚步声,扭头看时,便见窗格外的沙地上正走来一群人,其中一名年轻人越众走在最前面,他穿着华贵的锦袍,头上戴着金冠,每跨出一步,冠顶的宝石便会闪过耀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