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4章 雅舍

六殿下的确是品行端正、处事周全之人。

这三年间,至少表面看来他将户部管得很好,当拨的款项从不拖延,不该给的钱则坚不吐口,在户部这么个最易被人诟病之处,竟赢得了众人交口称赞,可见其为人。

与之相比,太子殿下除了名份上占优,旁的皆不及他。

在王匡看来,若是脾气暴躁的太子殿下终得践祚,这金国的国运,约莫也就要走到头了。

也正是因为六皇子人物出众,山庄在金国皇都的布置便也一直都在明里暗里帮衬着他。

经过多年的苦心经营,六殿下终是被拔高到了可与太子一争高下的地步,而老皇对六皇子的宠爱亦越来越明显,局势一片大好。

大庄头命王匡等人于此时入局,便是看到了这大好局势之下隐藏着的危机。

所谓危,自是户部亏空日甚,六殿下犹在作困兽之斗,赫哲氏已然危如累卵;

所谓机,则是山庄助六皇子解此危局,不仅可由暗转明,亦可令六殿下从此将重心由赫哲氏转向山庄,待他登基之时,便是山庄布局天下之日。

是故,王匡才会从白霜城入手,主动与莽泰接洽并直接挑明身份,再由莽泰出面联络上六殿下。

如此一来,一可避开皇都昌黎那多如牛毛的各方眼线,二来,亦可避免六殿下心生反感。

毕竟,任是谁发现自己常年处在旁人的视线之下,心情都不会太好,而从莽泰这里打开局面,一切便会显得自然得多。

王匡相信,以山庄之力,纵使户部事发,保住六殿下一条命还是可以的。

自然,事情不走到这一步最好,活命虽易,让六殿下重获老皇信重,却并不容易。王匡不希望这样大好的局势被打破,更不希望山庄多年的布置付诸东流。

六殿下到底还是太年轻,太沉不住气了。

王匡轻捻着颌下短须,再度叹息了起来。

然而,事情已然发生,他在这里长吁短叹亦是无用,如今他能做的便是:

好生将人接下,再好生地将人送走,莫要惹出什么乱子来。

所幸此地乃是边城,军营多而且大,没进去几百号人马也不打眼,是以王匡方才便命枪八三骑上快马,前往大营送信去了。

书九便在营寨中保护莽泰,王匡在信中交代他,在接下来这段时间内,须得倾尽全力护六皇子周全,绝不能有一点闪失。

至于莽泰那一头,倒是无须王匡再多说什么,六皇子与他本就订下了攻守同盟,想必他很快便会收到消息。

立在花圃前出了会儿神,王匡便徐步绕过院墙,再穿过两道宝瓶门,眼前便现出了一所小院。

此处是小书房,亦是固德兄妹平素读书之处,王匡也是前不久方才得知,帅府中竟有一位举子出身的宋师任西席,而固德兄妹那一口流利的宋语,亦是这位宋师悉心调教出来的。

数日前,王匡闲来无事,曾来此地拜访过一回,倒也与那名叫吴国的宋师相谈甚欢。

今日,他被这秘信搞得心绪不宁,便又来找这位宋师闲聊了。

“咿呀”一声,推开精致的朱漆院门,迎头便是一架藤萝。

北国春色犹寒,那藤萝倒也不曾尽数枯萎,盘绕的枝叶间时而冒出几点新绿,瞧来极富于生机。

真是好个闲在之处啊。

望着眼前的茸茸嫩绿,王匡不由得深深地吐纳了几息。

便这一架子藤萝在前,他便已觉烦恼尽消,心情也好了不少了。

说来也是有趣,这藤萝立在院门之后,倒与那中原庭院的影壁相似,却又比后者更显得通透,那柔软的枝叶间隐约现出院子里的风物,别有一番情致。

王匡放缓了步伐,转过这藤萝架,便见前方是一处极具江南意韵的庭院,两边抄手游廊,当中碎石铺径,又有精舍数间、闲花几处,兰草修竹、假山清溪,那水中游鱼时而跃出水面,溅起碎玉般的水珠,说不出地灵动。

行至此处,王匡心底的躁动已然尽数平息,面上的忧色亦随之消隐。

吴国先生很是喜静,故这院子里也就一名离奴老仆服侍。那老仆已然年近六旬,耳朵有些背,王匡进门时,他犹在那里埋头洒扫,竟不曾察觉到有人来。

王匡便也没去叫他,双袖一摆,施施然拾级而上,口中高声笑语:“吴先生可在?”

“王先生请进。”屋中传来一道温凉的语声,说的乃是金语,那声音说不上动听,吐字间还有几分生硬,但入耳时,却又自有一种朗然之质。

这位吴国先生的金国话并不大熟练,约莫是说得不够多的缘故,但读与写却是没问题的,甚而在一些艰深的字句之上,他比王匡还要更精通些。

“如此,在下便叨扰了。”王匡笑吟吟作势拱手,旋即缓步上前,掀开了厚重的棉帘子。

帘启处,便见那东次间槅扇后碧色如云,凝目再看时,却是两大盆芭蕉摆在那里,将人的视线尽皆挡住了。

王匡不由笑了起来:“吴先生好雅兴,这是要洗叶还是要折扇哪?”

“不过图个眼底青罢了。”回话仍如方才那般温静,显见得说话之人并未离座,如今隔着几丛蕉叶听来,那声音竟似也有些离尘之意,仿佛说话的人不在这人间,而是在天上。

王匡转过槅扇,入目是大丛舒展的芭蕉叶,新绿叠着浓碧,满室皆苍翠,待到再细看时,他才发现这屋中竟不只有两大盆芭蕉,还摆放着数盆生得极好的紫竹,那竹叶泼泼洒洒直探上大梁,却是连房顶都快掩去了。

“有趣,有趣。”王匡颇觉新奇,也不待主人相邀,便自拉过一把椅子,径向那窗下坐了,抬头目注着那蕉叶竹风之下手捧书卷、斜坐倦懒的白衣男子,笑着问道:

“先生在屋中造景,在下却要请教先生一句,不知须得何等的名家大篇,才能与这满室的春光合衬?”

说这话时,他的视线便投向了白衣男子手中书的卷,面上神情似是玩笑,又似别有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