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后,莽泰才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两手向膝上重重一按,沉声道:
“七日之后,必给先生答复。”
骑快马由白霜城往返皇都昌黎,差不多便是七日。
王匡心底涌出了一丝失望。
眼神滞了滞,他转而却又摆出笑脸来,颔首道:“也好。恰好在下也需要几日工夫处置些杂事,却也两便。”
总算事情有所进展,双方的意思也近乎挑明,莽泰心下略定,便立时唤人进来摆宴,又命人去叫长子固德,他自己则亲自来请书九。
礼贤下士这一点,至少在明面儿上,他做得还是很好的。
书九却是推掉了。
他素喜清静,平生独爱书之一道,于吃喝享乐之上并无讲究。莽泰却也爱惜他是个人才,闻言并无不喜,还命人将好酒好菜送去了他的住处。
未几时,莽泰的长子固德便到了。
他并非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亲随并几个面相凶恶的金人将领,书九认出了其中两个:
一个是红甲军领甲、哈尔沁人达昌安;另一个则是黑甲军领甲、索塔人芒格。
除他二人之外,还有两甲的若干头人随行,只他们都离着固德颇远,并不敢靠前。
“前辈怎么在外头?不进去吃酒么?”固德那丹远远瞧见书九,立时丢下达昌安并芒格,大步走了过来。
他约莫二十上下,身量比莽泰高些,也壮实些,穿了件织金袍子,足踏黑靴,青溜溜的脑门儿上亦刺着一只狼头,脑后发辫则以五色彩绳系住。
额前刺青乃是金人权贵的象征,以狮虎为尊,鸟雀为末,庶民奴仆只有得了主子或贵人的赏识,才能被恩准刺青。
此外,金人男子身份越高者,脑后辫子的数量也越多。
据说,金国皇帝的发辫上九下五,取九五至尊之意,而其额上刺青是一头金睛雄狮。
那丹家族虽是新贵,这几十年来倒是恩宠不绝,是以其刺青便也是颇为威武的狼。
不过,纵使有着这般刺青,固德亦远远不及乃父有威势。
他生得一双狭长的眼睛,鹰鼻薄唇,面如冠玉,样貌其实颇为俊秀,但那眉宇间却总透着一股子阴沉,此时虽是态度恭谨,那笑容看起来也很像在冷笑。
书九对谁都是淡淡地,此时见了他,也只是微一颔首,唤了一声“少将军”,便再无别话了。
固德却显得很是亲热,笑着道:“父亲让我来陪席,没想到前辈居然就在外面,不如我让人把酒摆在外头,与前辈同吃可好?”
书九负了两手,宽大的衣袖随风摇摆,淡声道:“多谢少将军美意,在下还要值守,不便饮酒。”
被他婉拒了,固德却也是面不改色,含笑道:“就依前辈的意思。”
说着又回身冲达昌安并芒格招手:“你们两个也来给前辈请安。”
他二人并不识得书九,见眼前不过是个宋人,还是个书生,看起来文绉绉地,心下便先有了三分轻视,只是不好拂了少将军的面子,遂上前随意问了个好便罢。
书九仍是一脸淡然,点了点头算作回礼,便飘然而去。
固德含笑目送他行得远了,方才继续向前。
才一跨进院门,他面上的笑容蓦地便是一收,冷声道:“达昌安、芒格,你们是欺我年少,把我的话不当回事么?”
他的声音不高,然而语气神态皆极阴鸷,相较于乃父那锋利的气势,他更像是一支隐藏在暗处的箭,稍有不防,便会被那暗箭所伤。
达昌安是领教过这年轻上司的厉害的,闻言立时躬身道:“小人不敢。”
此时的他再不复帐中独饮时的残暴,看上去要多老实有多老实。
芒格的性情比他随和些,此时虽不知为何竟触了上锋的霉头,也自躬身道:“小人知错,下回定不会这样了。”
固德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忽地勾唇道:“哦,你知错了。那你可知你错在何处?”
“啊……这个……”芒格一下子支吾起来,两个不大的眼睛滴溜溜四处乱转,偏想不出一点缘由,急出了满头的汗。
固德也不出声,就这么不冷不热地盯着他,直待对方脑门儿上的狐面刺青都冒出了油光,他才慢条斯理地道:
“阿力,你来说。”
阿力乃是固德的亲信,素来颇有智计,此时闻言,原先还在看笑话的他立时上前几步,低声道:“是,少将军。小人以为,两位领甲方才错就错在对那宋人不够礼敬。”
芒格闻言,一双绿豆眼立时张大了两圈,似是极为意外,那厢达昌安却已在忙忙地找补:“哦,那小人这就回去再向那宋人……”
“不必了。”固德抬手止住了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进去罢。”
语声未落,提步便往前走。
达昌安与芒格呆呆地站着,俱是满心地疑惑。
对于这位总是阴晴不定的少将军,他们其实有点犯憷的。
大帅莽泰看似严厉,实则却是赏罚分明,为人亦堪称磊落,只要不犯下大错,他还是挺好相处的。
固德那丹则不然。表面上他对谁都笑,可有时候你都不知道哪句话、哪件事得罪了他,莫名其妙地就被他厌弃了。
抬头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固德,阿力早已心领神会,拉过两个领甲走到一旁,耳语道:
“那宋人根本没甚要紧,要紧的是少将军的脸面。方才少将军分明教尔等好生见礼,你俩却是十分里只做到了五分,这岂不是折了少将军的脸面?”
说到此节,他又朝院外抬了抬下巴,面露不屑之色,以口型比出了四个字:
“牧那黑泰。”
猪狗不如之人纵是有了几分体面,也是高贵的金人恩赐下来的,而若是没有了金人的赏识,牧那黑泰便永远只能是牧那黑泰,只配在金人的脚下匍匐。
那叫书九的宋人武功高又如何?
也不过一条替人卖命的狗罢了。
固德外和内方、心性高傲,对书九的礼敬从来都只是表面功夫,骨子里却是根本瞧不起此人的。
事实上,能被他瞧得起的人,这世上也没几个。
这一番话说得清楚,达昌安与芒格终是听懂了,连连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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