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热热闹闹,更衬得水榭冷清。
裴昭鄞负手站在凭栏处,周身寂凉寥寥,他在这里站了许久了。
京府的裴二爷,即便不去迎亲,也没人敢置喙一句。
云七赶过来,躬身而立,“二爷。”
裴昭鄞眺望着远处无波无澜的湖水,目光平静,看不出异样,“我要你去查一个人。”
云七得令离开,稍许,水榭亭走近一个女子。
那人篦着一头乌黑的云发,眼眸明亮,眼睫很长,一张雪白的鹅蛋脸生得柔婉多情。她款款走近,金丝缠绕琼枝银边的裙裾如云浪摆动。
“婉儿见过表姊夫。”
宋婉盈盈福身,缎织掐花襦裙裹着纤细的身段,弱不禁风一般。
裴昭鄞没看她,甚至没回应一声,仿佛没有她这个人。
宋婉脸色挂不住,顿了顿主动道:“不知表姊夫查得如何了?表姊可像姊夫坦诚了那些旧事?”
她试探地问着,不自觉就被那道高大的人影吸引了。无人可知,她喜欢了这个男人多久。未及笈前,母亲带她去京府弘慈寺上香,两辆马车同时停在山脚下,她掀帘,便迎上了对面的青年男子。那时裴府二爷高中的喜讯早已传遍街头巷尾,她第一次遇见那个男人却是在那种情形下。
后来她努力地学习规矩诗画,刺绣女红,是广德有名的才女。她以为这般优秀,便能配得上他,怎知他竟迎娶了江家最不受宠的嫡女江文景。
她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喜欢了这么久的男子成了旁人的夫婿,而那人竟然还是克死自己母亲的江文景!
裴二爷待谁都是温和有礼,此时却面色淡淡,转过身,平静的目光中有迫人的威慑,“年少无知,孩子们的戏言罢了,当不得真。”
“表姊就是这么搪塞姊夫的?”宋婉哼了声,“姊夫是不清楚表姊小时候的性子,看着软,却最是有主意,她认定的人和事怎么会轻易改变。”
她说着,便看向裴昭鄞分辨不出情绪的脸,大着胆子道:“料想表姊嫁给姊夫不过是顺势而为,也没几分真心。我记得当年表姊初学女红,便是磨破了手也要赶着日子给那人做一对儿护膝。”
裴昭鄞掀起眼皮子看她,那眼神像一块彻骨的寒冰,让宋婉将剩下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他目光很冷,脸色依旧淡漠。
“你父亲能有今日的地位来之不易,若不想宋家轻易断送前程,这些事就该烂在肚子里。”
宋婉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却,就在方才,她还暗自窃喜江文景做的蠢事,分明已经嫁了裴二爷,却还心心念念那个男人。听了这句话后,她的心蓦地沉到了谷底。
她忘了,裴二爷从不会任人摆布。
……
正堂已经开始唱礼了。
裴昭鄞才从外面进来,他走的是偏门,并不引人注意。
唱过礼后,新人送入洞房,不知不觉一日过去,大红的灯笼高高挂在廊檐上,江文景遣人去寻裴昭鄞,回屋却看见了他。
“二爷何时回的,妾身还遣人去寻您了。”
宋昀成亲,她自是高兴,语气中自己都没觉得带上了女儿家的埋怨娇羞。
裴昭鄞坐在梨木椅上,靠着椅背,手中握着博古架上摆置的一卷古书,讲的是志怪奇闻。
闻声他抬起眼,看向进来的女子。
今日宋家喜事,她穿得要比寻常明艳照人,肌肤如雪的白,轻轻一碰就容易生出一个红印子。每每房中事他都会很克制得不碰她的脖颈,免得到了第二日见了旁人传出闲话。
她看起来很高兴,凑到旁边去看他手中的书,看到一章回才子佳人的戏码,倒有些知羞。
“妾身消遣的东西,二爷怎的看上了?”
裴昭鄞不动声色地问她,“还记得讲的什么吗?”
江文景低头去看,两人离得很近,触目可及,是她纤细雪白的脖颈。
时间过得太久,江文景已经记不住书中的内容。她伸手去指书生的名字,不知怎的,整个人就被裴昭鄞环在了怀里。
他的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声音又沉又稳,“书中讲的一京城富户娶了某官家的小姐,若不知那家小姐早就心有所属,违背了父母之命,嫁到富户家中。后来富户外出经商,待再回家中,自己的新妇已和另一个男子远走高飞。”
裴昭鄞侧目看她,江文景脸上的红晕已经褪尽,嘴唇轻轻抿在一起。
“二爷想与妾身说什么?”
肩膀的力量移开,江文景抬起头,两人离得太近,四目相触,呼吸缠绵在一起。
“文景,你可有事瞒着我?”
裴昭鄞合了书,放回博古架的角落,他看着她,眼神平静,让江文景想起了牢狱审视犯人的刑官。
“二爷想知道什么?”
江文景没再去看他的眼,低下头,看见裴昭鄞腰间系着的荷包,是她曾经绣的,很简单的祥云纹样。
男人沉默着不说话,端起案上的茶碗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
他审问犯人自有一套,在裴二爷的面前,江文景那些心思无处遁形,这番场景叫她难堪。
“二爷想知道什么呢?”江文景声音微微沙哑,她意识到自己失态,缓了一息,强撑着道:“妾身不知二爷听说了什么,旧事已矣,二爷既然计较,不如休了妾身。”
江文景不知为何说出这些话,但话一出口,是收不回来了。或许是这些日子太过压抑,人前看着风光的她,是当朝正二品大员的夫人,即便两年无所出夫君却依旧没休妻纳妾,嫁给裴二爷这样的人,是她这辈子的幸事,也是她最大的不幸。
她有时也在问自己,为何要奢望他对自己真心相待,分明自己对他也不是十足的真情,两人日子就这般过下去,其实也是好的。
裴昭鄞看着她,指腹摩挲着茶碗的沿儿。
她性子很倔,这么多年都没改过来。
他本意并非如此,裴昭鄞自诩自己在朝中纵横捭阖,早就练出八风不动的品性。那日他听到了宋昀对她说的话,她原本该嫁的人。这是他不清楚的事。裴二爷喜欢将所有事物掌控在手中的感觉,却不知自己温婉乖柔的妻子有那种旧事。
宋婉心有所图,说出的话有待查明,可当他听了她曾经连夜为旁人赶制的护膝时,便忍不住借着由头未等云七禀报就问了出来。她不是个急切的性子,为他裁贴里都要磨蹭上几日,却能迫切地为旁人赶制护膝,大抵是太过喜欢了吧。
裴昭鄞沉默地饮了杯盏中凉透的茶水。
他习惯了话留三分,今日却因一件莫须有的事,开诚布公,撕掉了最后一层模糊的窗纸。
“文景,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看着她,目光像不生波澜的湖水,容纳万物,没有什么事值得他为之动容。
裴二爷一向习惯操控全局。
即便江文景为人两年的妻子,将府中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在他眼里也不过是闹脾气的孩子。
江文景忽然明白过来,当年的事只有她和六表哥知晓,他们结婚两年,裴昭鄞今日发问,必然是才知道的,也许是有人私下跟他说了什么。裴昭鄞是在提点她,如今嫁到裴家,这些风言风语传出去,影响的不只是她自己的名声。
裴昭鄞在乎的不是她,而是整个裴府。
想通这些,她便也释然。可也有点难过,毕竟她和裴昭鄞有两年的夫妻情分,裴二爷待她是真的很周到妥帖。
“妾身明白了,妾身会处理好,不会连累裴府的。”江文景的声音如以往的知礼柔婉,眼尾的晕红更为她增添了一分怜弱之态。
再过两个月是她十七岁的生辰,寻常人家这样年纪姑娘待字闺中也不足为奇,她却早早嫁给了他。
裴昭鄞叹了口气,“我没有怪你。”
他拉住她的手,把人抱到怀里,梨木椅并不宽宥,容两个人反倒拥挤。
“近日事情太多,我暂且想不明朗,方才不是有意对你说那些话。”裴昭鄞低头亲了亲江文景的脸,略带薄茧的指腹捏着她的耳珠,动作轻柔,有些许哄着的意味。
他脸上有无奈的笑,很是柔和宠溺,两人依偎着,像极了情人间的呢喃。有时江文景分不清裴二爷哪些情绪是真的,他这些话又是否在哄着她。江文景分不清,有些迷茫了,但她也知道,这事本就是自己的错,裴昭鄞能舍下脸面去哄自己,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
江文景很知趣,她知道一个温柔懂事的妻子该怎么做。
也那么做了。
她回应着裴昭鄞落下的吻,鼻翼下是他独属于他淡淡的,深沉温和的气息,包裹着她,让她深深淹没在其中,她的眼角溢出一滴泪水。
婚姻于她而言算什么,江文景说不清,但她知道,嫁给裴二爷的那一刻,注定了她再也不能是从前在红梅树上无忧无虑的江文景。
那些过去,该是过去了。
然那时她还不明白的是,有些事像生出的囊肿,一旦触碰,不亚于钝刀割肉,再看便是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