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郡丹徒,京口。
在颇为简朴的官署内,一身燕服的吴征北将军孙韶正在设宴待客。
来访之人乃屯骑校尉吾粲。
吾粲是吴郡乌程人,年轻初为县中小吏时得到了孙河赏识与擢拔举荐,故而与孙河这一支颇为亲善,每每归桑梓省亲都不忘来拜访一番孙韶。
嗯,孙河子嗣大多早亡,今仅少子在世,故而门楣是由四十多岁的侄子孙韶撑着的。
拜访边将,总不免要言及战事。
二人在叙了些闲话后,孙韶便主动问及了去岁末的战事。
虽然他早就知道了结果,但想从随征合肥的吾粲口中得悉一些细节,以及魏军的最新状况。
私下坐谈且二人熟稔已久,吾粲倒也不忌讳什么,径直将战事的经过大致说。
也让孙韶听着听着,就忍不住摇头叹息、满脸惋惜之色。
但当时孙权觉得魏国洛阳中军无法驰援的机会太难得,不想放弃。
然而,荆襄战线又怎么可能取得进展呢?
襄樊与夷陵之战是吴蜀两国不可化解的仇恨,两家虽然互盟了,但间隙犹在。在吴国大举出兵荆襄之际,蜀国又怎么可能放心的并力北伐!
或许,在吴国占据襄阳的时候,蜀国第一时间不是出兵雍凉而是增兵永安吧。
哪怕吴蜀两线都难以取得战果,但只要双方同时多出兵几次,魏国总会有失误的时候吧?
不是他自丧锐气,对吴国已然失望了。
况且从魏国的角度出发,是绝不允许吴国占据完整荆州的。
理由有三。
另一,则是孙韶觉得在蜀兵没有犯雍凉的情况下,吴国没必要兴兵北伐。
而是觉得江东攻破合肥的时机,很早之前就已经错过了。
都有了前车之鉴,何不作为后事之师呢!
最后,则是孙韶觉得江东很难在合肥取得战果——攻破合肥旧城的几率都很渺茫,更莫说如今魏国还拆旧修筑了离巢湖很远的新城。
比如坐镇在丹徒京口的他,就因为中渎水在冬春时节水位太低无法通行大船,故而没有引兵北上淮水策应。
孙权在发兵前,他是谏言过不可的。
既然吴蜀两国都互盟了,且先前都各自北伐失利数次了,为何两家都不吸取教训,约定好同期出兵北伐呢?
魏国国力虽雄厚,但也难扛双线同时作战的损耗吧?
一者,是暮冬时节兴兵,受限于大江各支流水浅,江东水师很难策应战事。
因为兴兵了,也大抵会无功而返。
且声称自己可依托大江往来的便利,以舟船从武昌与京口转运各部士卒过去一并攻打合肥,如此就能弥补了荆襄与青徐不能配合作战的弊端了。
所以孙韶觉得吴国若想北伐建功,机会是在东线。
但吴国将军陈邵入襄阳城还没几天,曹丕就觉得宛洛受到威胁了,便再次让遣曹仁出兵将城池夺了回去。
魏国定都在洛阳,兵力也大多驻守在洛阳以及雍凉,吴国一旦将襄阳占据与围困樊城了,恐魏国雍凉各部就浩浩荡荡从武关南下驰援了!
如先前襄樊之战后,魏曹丕还让曹仁放弃了襄阳与樊城。
自襄樊之战起,孙权便常留在柴桑与武昌,吴军主力也随去了荆州,指望从荆襄战线上取得成果。
得襄樊可威逼宛洛。
但不是在合肥。
而是在青徐二州,在于是否完整的掌控泗水之地。
他驻守在吴郡丹徒京口、督领青徐二州方向战事将近二十年了,对敌我双方的优劣早就看透澈了。
一来,石亭之战后魏国东线受重创、兵力寡少,被迫龟缩而守。
如若吴国偏师入巢湖、主力进军青徐二州,以魏国淮南的兵力而言,根本不敢分兵前去驰援,唯有依靠洛阳中军前来救援。
以魏国驻守徐州将士的战力、士气与数量等方面对比,肯定要比淮南更容易攻破。
再者,徐州士庶对魏国的归附感很低。
不管怎么说,早年曹操在徐州肆意屠戮的残暴,如今仍在黎庶的口口相传中。
且割据徐州的臧霸也没有被魏国征调归去洛阳几年。
最后一个缘由,也是最重要的缘由。
吴国兴兵北上青徐二州,能让内部上下戮力同心。
不管是早年孙策定江东基业,还是后来孙权称帝建立吴国,其中功劳最大的乃是寄寓在江东的外来人士。
其中以青徐、淮泗人士最多。
而这些寄寓在江东的外来人士,如二张、周瑜、鲁肃、吕蒙以及诸葛瑾等人,也被孙策以及孙权给予了很丰厚的待遇。
不可免的,也变相的挤压了江东本土世家的利益。
江东的良田与铜盐之利是固定的,一部分被外来人士占有了,本土世家自然就心生怨怼,也不会热衷为孙家谋求万世基业了。
故而,若是吴国先将几为白地的广陵郡好生经营,让寄寓江东的人士督兵北上青徐二州,让江东世家看到自家利益可以恢复的机会,自然也就积极配合吴国的北伐了。
且若是吴国顺遂的占了泗水之地,也更容易将淮南打下来。
淮泗二水相通,以江东水师的精锐,是有机会横陈在淮水中切断魏国洛阳中军来救援淮南、将寿春城围困至粮尽的。
当然了,魏以骑称雄。
吴国若是占据泗水之地,也很难守得住。
但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呢?
既然吴国有占据千里中原腹心、兵指洛阳之志,与魏国陆战是必然要经历的过程。
今日避免了,他日又怎么避免!
这就是孙韶在石亭之战后,积极沿着中渎水北上经营广陵郡的缘由。
但是,可惜了。
他的方略没有被付诸以行。
在十数年前孙权开始致力西线时,孙韶的年纪并不大,且他这一支是被孙策赐姓纳入宗族的,故而很难影响庙堂决策。
如今他官居征北将军、是江东的宿将了,且孙权也将迁都归来建业了,但在他私下建言北上青徐方略时,孙权还是回书否决了。
彼犹坚持着先破合肥夺寿春、据淮水之险后再筹谋青徐之地。
就连庙堂诸公的想法也大抵如此。
对此孙韶也无可奈何,将失落藏在心中。
故而现今听罢吾粲的讲诉后,他在叹息之余也在心中斟酌着——若不,自己请吾粲联合几位庙堂重臣,一并向陛下谏言?
嗯.
还是先带着吾粲过江,看看我在广陵郡内的经营效果罢。
在确实可以发兵北上的基础面前,我说服他、他说服其他重臣参与,以及一并劝说陛下等都能更加顺利一些。
再者,蜀兵已然近三岁没有北伐了。
去岁陛下在暮冬时节犹不舍魏国边疆多事的机会,想必蜀国也不会错过,今岁就要出兵了吧。且依着他们犹喜春季出兵的习惯,我得尽早上疏给陛下才行。
想到这里,孙韶心意有决。
正想找个理由邀请吾粲一并渡江,去广陵郡看看呢,却被官署外一阵急来的声音给打断了思绪。
“报!”
“将军!北岸急报!”
也让孙韶当即凭案起身,肃然看去厅堂门口处。
只见一个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将佐在甲士的带领下跑进来,二话不说便伏地而拜,“报将军,广武湖张副将反!李戎将被杀,王校尉被擒,大半屯田卒被裹挟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