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昏之礼也,皆是选在黄昏阴阳相交之时举行。
此些年洛阳城还没有扩建多少,城内并不算大,且城西小宅与王家府邸离得不算远,故而夏侯惠是申时中才来迎亲的。
不过,他还是来得早了。
理由沿途之上,鲜少有人对这支寒酸的迎亲队伍围观或者讨要口彩什么的,唯有个别稚童遇见时欢呼了几声,送了几个糕点就打发了。
这也让孙叔有些郁闷。
他昨夜可是准备了好多五铢钱的,但拦路祝贺讨喜的闲汉或者妇人竟是一个都没有!
遥想当年家中四郎夏侯威在许昌成亲的时候,迎亲之途那可是街衢闾阎之间挤满了士庶,熙熙攘攘、好不喧嚣;不管认不认识的都作贺几声,让他与另一个管事都各自扔了近万钱呢!
但回头一想,这里是京都。
能居住在城内的人,要么有官职在身,要么家中富庶,还真不屑于讨要这几个五铢钱。
尤其是他们迎亲的规模太简朴了。
连奴仆扈从都没几个呢,让人一眼过去就觉得是个小家小户的主,实在生不出作贺讨喜的心思来。
而来到王家府邸后,宾客们同样没有什么起哄打闹之事,就让王家把他们给引入家中了。
这次倒不是嫌弃他们寒碜了。
一来,是王家门
能受邀而来的宾客,要么在朝中任职,要么在士林中有大好名声。
也让一些年轻且好事者不敢造次,以免自己在这些权贵或儒士心中留了个不好的印象。
另一,则是夏侯惠人缘不好。
众宾客本就与夏侯惠没有什么交集,且都知道他不为公卿百官所喜,哪还会去闹腾他、给他的婚事添欢喜。
对此,夏侯惠是乐得清静了。
今晨就赶过来的宾客如陈泰、杜恕等人可是都已然成亲了,也在出门之前说了些男方在迎亲时往往会被女方宾客善意为难、戏谑起哄等事,让夏侯惠还担心因为自己不合群,将迎来诸多刁难呢。
进入王家府邸后,气氛就喧嚣了。
众宾客不会闹腾夏侯惠,但对王家还是要逢场作戏的。
沿着长长的连廊前去主屋前堂,一路上诸多观礼的宾客皆不吝大声道贺。
诸如“王家贤婿至矣”、“噫!夏侯六郎端的雄壮”、“东海有高门,今迎佳婿来”等等场面上的话语不绝于耳。甚至还有个别将醉未醉的狂生,拿着酒盏拦路,让夏侯惠必须饮了才放行之事。
此时,延请养望多年且交游甚广的陈泰与陈骞来充当宾客的作用就彰显出来了。
他们二人一左一右走在前头,时而代为出声作谢、时而接一句同喜同喜的话语,时而与一些熟悉之人打声招呼什么的,让众宾客皆其乐融融。
也让夏侯惠很是从容。
只需要保持着脸庞之上的笑颜不断,对于出声道喜之人,甭管认识不认识,看见年轻的就拱手致意、遇上年长者就行礼作揖,将自己当作个只会乐呵的傻大个就对了。
少时,步入前堂。
此间的氛围与外面迥然不同。
在座之人的年纪大多都四旬以上了,皆气度非凡,哪怕是在这种觥筹交错的喜乐之宴仍保持着从容的仪态,言笑晏晏之际并无喧嚣放浪之举。
不必说,这些人在朝中都是有名有姓的。
也是王家真正的人脉了。
被王家奴仆引入的夏侯惠进来后,也没有刻意去观察在座之人,而是径直对身居主位的王肃大礼而拜。
而王肃坦然受礼后,才起身将他扶起,带着他一一给来宾致酒谢意。
算是为他引见王家的人脉吧。
因为此间之人要么是已然升迁上高位的王家故吏,要么是与王家亲善的重臣或世家冠族。
此中,以太常羊耽与司马孚最为尊贵。
司马孚就不必说了。
河内司马氏如今在魏国,堪称一等一的豪门。
而世代簪缨的泰山羊氏底蕴并不比司马氏差几分,且羊耽乃悬鱼太守羊续的幼子,也是侍中辛毗的女婿、辛宪英的夫君。
如今过府作贺,乃是以王元姬生母亲族的身份。
故而,相对于夏侯惠在给司马孚敬酒致意时,司马孚仅是淡淡的含笑赞了声“年少有为”;而羊耽则是细细端详了他好一会儿,才以长辈身份叮嘱了声,“稚权现今可谓成家立业矣,当谨言慎行,奉身蹈道,勤礼贵德。”
这是在告诫我莫要再孟浪行事,当学会和光同尘、在仕途上以和为贵吗?
夏侯惠心中暗笑了声。
但也知道羊耽的告诫是长者之言,乃出自一番好心。
故而他很诚挚的口称“惠受教”行礼拜谢。
而其余之人则是大抵说些贺喜的话语,止于共饮一盏、相识一面的形式了。
待给王肃引见所有人之后,已然连续饮了好多盏的夏侯惠,终于可以前去后堂迎新妇了。
就是甫一进入后堂,看见被三五女婢簇拥的王元姬时,他一时愕然。
虽然如今的王元姬盛饰丽装、云髻峨峨,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就是他前番来问期与王肃坐谈时,不请自来的那位煮茶小婢。
似是王元姬也知道他在惊讶着什么。
在与他对视的时候,笑颜淡淡,眼眸之中还藏着一缕黠慧。
也让夏侯惠见了,不由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或许,那日她过来煮茶,并非是王肃提前吩咐的?若是如此,她性格倒也算是落落大方了。
呵,有趣。
隐隐带着新颖与期待,在一片贺喜声之中,夏侯惠叩拜尊者、垂首听训,接受嫁妆,随后夫与妻对席等琐琐碎碎一番礼仪走罢,便到了引新妇归去的时候。
不过,重新回到前堂与王肃以及夏侯氏作别、再次给众宾客团团作揖致谢时,夏侯惠明显发现了他们的神情皆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如王肃与夏侯氏似是饮多了,面色酡红,眼中喜意几乎都快洋溢出来了。
而其他人看自己的眼神里,多了点慎重、羡慕与惊诧,甚至.还有一缕忌惮?
这种感觉从前堂出来穿行长长连廊往门外而去时,就愈发明显了。
因为原本这些没有资格在前堂饮宴的宾客,先前是很喧嚣的,但此时的他们都不再插科打诨的嬉闹,且人人脸上皆带着笑容注视着新人步履缓缓。
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当夏侯惠的目光掠过之时,他们竟还主动拱手致意了。
难道,方才我在后堂迎新妇之时,此间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忙不迭含笑还礼的夏侯惠,心中有些讶然。
也忍不住将疑惑目光撇向在侧的陈泰与陈骞等男方宾客,轻轻抬头扬眉以示询问,却发现他们竟也满脸与有荣焉的样子。
对于他的疑惑,也只是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并无一人低声为他解惑。
就连自家七弟夏侯和也不例外。
奇哉!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难不成,是因为他们被自家细君王元姬的美姿容给惊艳到了?
夏侯惠心中道了句。
但转念一想,又掐灭了这个想法。
前堂之内的宾客或清贵或重臣,哪能因为一女子的容颜而变色啊!
呃~
对了!
方才接受嫁妆的时候,王家管事还插了一句,声称各种细软与财帛以及日常用品什么都已然装在车马上,与陪嫁之人同在门外候着了。
所以,该不会是王家准备的嫁妆太过于丰厚,令众宾客惊诧与羡慕了吧?
想到这里,夏侯惠不由微微侧头,将目光落在与自己并肩而行的王元姬脸上。
但却发现此时的她,眼眸中同样有些疑惑。
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嫁妆。
因为在当今礼法中,嫁妆归妇私有,不管是夫还是夫家都没有权力动用。
所以不是嫁妆的缘故?
那还能是什么!
正当夏侯惠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陡然在人群中发现了夏侯绩的身影。
这小子正不停的朝着夏侯惠挥手,兴奋得满脸通红,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今日是他迎新妇呢!
但夏侯惠还发现了一点,此时这个侄子的眼中尽是崇拜。
故而,他心中也倏然灵光一闪。
众宾客的神态便可,恐是与自己有关系
的确与他有关。
当他终于走出王家府邸的门槛时,便发现门外有甲士约莫百人在等候着。
从这些甲士的服饰上看,不难知道他们都是武卫。
武卫,乃是天子亲军,归武卫将军督领,职责是护卫天子曹叡的个人安危。
一作将率打扮的壮汉见他出来了,还大步过来行礼,朗声说道,“禀夏侯将军,在下奉陛下之命,引兵前来为将军开道、护威仪。”
言罢,也不等夏侯惠作答就返身向前引路去了。
他乃是许仪,已故武卫将军许褚之子。
这时,夏侯惠也终于知道众宾客表情有异的缘由了。
天子亲军前来护威仪,此等恩宠孰人不动容呢!
要知道,上一次天子曹叡派遣出武卫给臣子当护卫,还是蜀相诸葛亮兵围陈仓城、张郃引兵去救援之时,特别赐予的恩荣。
且那时候是军国大事,而此番不过是成亲啊!
两者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难怪陈泰等人皆满脸的与有荣焉呢!
原来,是因为来时太过于寒碜,如今归去则是无比恩荣了.
夏侯惠心中大畅。
尤其是在扶着新妇王元姬上车马时,还看到了她眼中正泛着亮光。
车马缓缓而归。
途经的街衢闾阎人头攒动,道贺讨喜之声连绵起伏,与来时的冷冷清清、无人问津截然相反。
也让孙叔绽放了满脸沟壑,尽情拿着早早备下的五铢钱撒向人群中。
因为天子亲军开道、士庶皆避让的关系,迎亲车马只用了约莫二刻就归到了城西小宅。
夏侯惠跳跃下骏马,前去将王元姬搀下车马,正想着前去给许仪作谢以及邀请众多甲士暂候片刻,好让他让人取来喜钱与酒水同乐呢,许仪就率先遥遥给他行了个礼后,便招呼麾下转身归去宫禁了。
来得突兀,去得也倏然。
不过想想,能被挑选为虎卫的士卒,根本也不差这几个五铢钱与几杯酒水。
所以也不算奇怪罢。
随着他们离去,先前被惊动的、住在此街道的士庶也罢了看热闹的兴趣各自散去,让宅前又恢复了冷清。
嗯,是真的冷清。
来参与夏侯惠婚事的宾客,就是随去迎亲的陈泰五人而已。
且夏侯惠高堂早就亡故,又没有宗族尊长在场,所以迎新妇入宅的沃盥、拜高堂尊长等其他礼仪,倒也不需要遵从了。
夏侯惠直接让孙叔等人搬运嫁妆入屋与安顿骏马,然后牵着王元姬入宅,坐宴答谢宾客来赴婚宴的情谊;将诸如“共牢、合卺、解缨、结发、执手”等礼仪流程,都放在谢宾客之后。
没办法,这是在洛阳城内。
此时日头已然偏西,如火的霞光映红了天际,没多久暮色就要降临了。
也意味着宵禁将至。
若不赶紧坐宴答谢宾客,恐会让他们因为时间不足、不得尽欢且是半饥半饱而归。
毕竟,夏侯惠这个宅院属实太小。
根本没有足够的房间让他们宿夜,且他们也不可能在这里宿夜。
只不过,陈泰等人注定了是不能饱宴了。
因为就在谢宴才刚刚开始的时候,夏侯惠与王元姬才刚刚举盏邀众人共饮
竟还有客来?
我都没有邀请其他人啊!
且在京师洛阳中,我也没有其他亲善之人了啊~
闻言,夏侯惠讶然,将目光投在了自家七弟夏侯和身上。
无独有偶,陈泰与陈骞等人也是如此。
因为邀请宾客之事是夏侯和亲自操持的,如果还有其他宾客到来,那他也应该知道才对。
但此时的夏侯和同样很茫然。
见众人目光皆落在自己身上之际,还摊手而笑,示意自己也不知情。
好吧,去迎一下就知道了。
夏侯惠起身带着王元姬前去门口迎接,而陈泰等人也因为心奇皆随出来一看究竟。
待他们走出门往街衢而顾时,皆又讶然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