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日后,洛阳皇宫,南阙。
晨曦方破晓,一身朝服的夏侯惠就从宜阳门进入皇宫、来到司马门外,等候着值守甲士通报与放行。
朝服是随着诏令一并赐下的。
但官职的印绶与进入宫禁的身份凭证,却要等他进入禁中到中领军官署录籍后才能持有。
这也是为了避免误会。
因为司马门隔绝(禁)中与外,相当于皇宫的内城,擅出入者以谋逆论处。
先前魏夺嫡期间,曹植就是因为醉酒而擅开(邺城魏王宫)司马门出,令魏武曹操彻底失望,这才在同年立魏文曹丕为世子。
不过,不知道是来得早了,还是值守甲士传报中领军署时耽搁了,夏侯惠在阙门外等候了一个多时辰了,愣是没有被甲士引入内。
期间,不乏三公府与尚书台的僚佐、各州郡上书诣阙者出入往来。
众人路过之际,不免好奇的往夏侯惠这边瞥一眼,继而在眼眸中绽放疑惑。
在宫禁内署事的僚佐们,是觉得这位身着散骑黄门侍郎服饰之人很面生,竟令他们认不出是来自哪家权贵。
而州郡上书诣阙者,则是好奇为何天子近侍竟会被堵在司马门外。
莫非,有忤天子了?
亦或者是行举有悖,故而被申责了?
众人诸多揣测皆化作眼角余光,不时飘落在夏侯惠身上。
而夏侯惠面不改色,耷眼养神,立如松柏。
其实他心中也很奇怪。
在昨日归来洛阳府邸后,长兄夏侯衡还特地叮嘱了今日叩阙领命之事,并且声称今日天子听朝。依着常理而言,现今的中领军也是很闲暇才对,但为何宫禁甲士都通传许久了,却迟迟不让禁卫引自己入内呢?【注1】
难道,庙堂衮衮诸公有要事争论而中领军被传召了?
然而除了仲春二月时,雍州刺史郭淮传军报来,言蜀相诸葛亮遣陈式夺武都、阴平两郡后罢兵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大事了吧?
再者,若是庙堂之上有军国大事,一直在洛阳的长兄夏侯衡亦会知晓,也在昨夜提前知会,让自身不必今日叩阙空耗才对啊。
奇哉!
夏侯惠心念百辗,不得其解。
就在这时,远处隐隐有喧哗声起伏,似是有德高望重或位高权重的公卿往司马门这边来了。
夏侯惠本不想理会,反正他驻足等候的地方并不碍道。
且如今的他也不认得列位公卿的模样。
但起伏的喧哗声由远至近,竟不知为何来到了身后,令他不由生疑。
待回身而顾,不由哑然。
原来,来人并非公卿,而是已然被贬为羽林监的夏侯玄
羽林中郎将之下有左右监,夏侯玄便是其一。
至于他为何辰时将尽了才来署公嘛~~
他是惹恼了天子曹叡被左迁的,羽林监仅是挂职,完全没有实权,亦终日无事,只需偶尔入宫署露个脸就可以走了。
“噫,不想族叔竟归来京师矣!”
夏侯玄冁然而笑,拱手作礼,“族叔当年不辞便悄然归去桑梓,竟三年之久。今归来亦不知会,由此可知,族叔不亲我也!”
两人虽然辈分有差,但年纪相近,兼皆正当年轻,言辞之间倒也无需拘束。
“有劳泰初挂念。”
闻言,夏侯惠颔首而笑,略带歉意说道,“我昨日方归至家中,今日便来叩阙,属实无暇分身,非不念亲族也。不过,昨夜家中大兄有言,不日将设家宴,届时泰初若有闲暇,还望来赴。”
设家宴?
而非广邀京师才俊同乐论道?
略微扬眉,夏侯玄颔首朗声说道,“若当闲,必前去叨扰。族叔,宫阙非闲谈之处,我且先自去。”
“好,泰初自便。”
目视着犹如众星捧月的夏侯玄缓缓离去的身影,夏侯惠收起笑容,继续耷下眼帘养神。
他知道,夏侯玄此后都不会邀请自己一并交游了;就如夏侯玄也知道,他方才声称的不日设家宴,乃是重申自己仍喜清静自守的托词。
二人道不同,故而很有默契的保持距离。
算是君子和而不同罢。
司马门外的喧嚣,随着夏侯玄进入南阙后恢复平静,往来众人的目光依旧会撇落在夏侯惠身上。
比起先前的好奇,不同的是他们目光里多了些许不解。
或许,乃是觉得同样弱冠的夏侯惠,竟会对名动京师的夏侯玄如此平淡吧。
又是好一阵等候。
约莫两刻钟后,一小吏打扮之人匆匆而来,目光在阙外环视一番后,便来到夏侯惠跟前作礼,“在下乃中领军署书佐,敢问足下乃是夏侯稚权否?”
“是我。”
“请足下随我入阙。”
应该被天子招去了,中领军并不在官署中。
那小吏引夏侯惠至,径直领印绶以及让他录籍罢,复引去一楼舍中,留下“此乃诸散骑候驾待命之处,君自入,在下尚有他事,不能逗留”后,便躬身行礼急匆匆的离去了。
此处楼舍很小。
只有十数根柱子就撑了起来,没有多余的屏风格挡,从外便可一目了然,且分作上下两层,应是以散骑常侍与侍郎尊贵不同而分阶的。
亦很冷清。
楼舍外不见甲士,入内亦无人影,一层内唯有四只案几分错而落。
每只案几之侧皆有笔墨、空白的竹简与少许绢帛,不同的是最上首的两只还搁置着些许案牍与私人物品,显然已经属他人了。
缓缓步入的夏侯惠,大致看了四周,便选了下首左侧的末席入座。
初来乍到嘛,还是谦逊点好。
没必要在一些小细节上引来同僚的不满。
不过,有时候事不遂人愿。
就在他觉得百无聊赖,索性闭目回顾昨夜长兄讲诉的朝中局势之际,一记颇为拘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个,这是我的席位。”
咦?
末席都有人抢啊?
闻言,夏侯惠睁眸循声而顾。
只见一身长不足七尺、年岁约莫弱冠之人,正前趋着身体,头微俯、肩略耸,满脸难为情的看着自己。明明身着绛服、头戴武冠,是为显贵之臣,却浑身都洋溢着久居人下的卑微与拘束。
此子应是毛曾吧?
心中暗道了声,夏侯惠连忙起身让出席位,含笑拱手作礼致歉,“抱歉,甫入宫禁,有失礼数,还望足下不罪。嗯,我乃夏侯惠,字稚权,不知足下如何称呼?”
“我我.”
被问的那人,神情愈发拘束了,面红耳赤的磕磕碰碰说不出完整话语来。少时,似是想起了什么,笨手笨脚的还了礼,终于挤出了一句,“我是毛曾。”
呃~
果然!
听到回答,夏侯惠须臾间就了然,为何今日自己在司马门外等候了许久与那书佐吏匆匆离去了。
不外乎,乃天子曹叡试探耳!——
【注1:自西汉宣帝亲政(公元前68年)始,每五天一听朝,后成定制。魏承汉制,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