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江湖剑雨(十) 锅从天上来。

贺兰固只觉得脑子“翁——”地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击打了一样,之后全世界的声音瞬间离他而去,他只能看着盛夫人嘴巴不停地翕动,至于说的什么,他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她,刚刚说什么?

放剑山庄怎么了?贺兰固只觉得浑身冰凉,明明是太阳底下,却冷得叫他狠狠打了个哆嗦。

贺兰固像一只困顿、找不到方向的小兽一般,在某一时刻终于反应过来,然后发了疯一样地往外面跑去。

他此时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回家!

哪怕他心里清楚,父兄对他的感情并不亲厚,甚至还夹杂着利用,但那里是他生活了将近十八年的家啊,哪怕这个家给予他的温暖不够多,但那也是他的家啊。

“别怕,我带你回去。”

贺兰固只觉得自己被轻轻提了起来,眼前是模糊一片,但听声音,隐隐知道是谭哥,就没再继续挣扎。

从城中盛宅到城外的放剑山庄,马车需要跑两个时辰,但谭昭带着贺兰固,小半个时辰不到就抵达了已经烧成废墟的放剑山庄。

放剑山庄在江湖上确实没什么名气,但在钦州本地也算是一个地头蛇,当家人贺兰锋为人八面玲珑,剑坊的生意做得很好,哪怕不是江湖势力,也绝对是钦州富户。

毕竟能把家造在城外的山上,本身来讲也是一种财力的表现,可如今恢弘富贵的山庄已经烧成了废墟,方圆几公里内都能闻到木材被焚烧过后的味道。

官府出动了不少捕快,此刻一具具尸体被盖着白布抬出来,静悄悄的,连哀嚎悲鸣声都没有,可见……放剑山庄是真的没人了。

贺兰固像一只幽魂一般飘了进去,他以前很少从山庄大门进出,印象中这里非常地肃穆,只有接待江湖高手时才会大门洞开。

可现在,原本朱红色的大门被烧成了黑炭,破破烂烂地挂在门框上,仅仅只是一夜而已啊。

“是贺兰小少庄主吗?”

按理说,官府不碰江湖事,但放剑山庄又有所不同,县太爷跟贺兰庄主交情不错,今日放剑山庄出了事,自不能当没听到。

可江湖人逞凶斗恶,如此一言不合就灭人全家,哪怕是官府也难免有些怵,便先派了人来收敛尸骨,看看贺兰家还有没有剩下什么人。

钦州民风淳朴,命案都很少发生,黄捕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惨烈的案子,这会儿见到脸色惨白的贺兰小少庄主,脸上的悲悯已经溢了出来。

“节哀吧,里面……有些惨,你就别进去了。”

贺兰固却是根本不听,他执拗地冲了进去,到处都是焦炭,原本生机勃勃的花园变成了黑色,原本富丽堂皇的正厅也变成了黑色,就连——

“呕——”

贺兰固捂着嘴,仿佛要将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呕出来,他的眼泪流进了嘴里,可这一刻他竟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

谭昭有些不忍地看着弯腰佝偻成虾子的少年郎,张了张口,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少年初长成,就遭逢家变,这道槛别人说再多,都是没用的。

只是,到底是什么样的血海深仇,会狠得连家丁护院都不放过?

“这位公子,命案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还请你去外面等候。”

黄捕头说完,正准备动手把人请出去,外面就又冲进来一队人,相较于这位离家出走的小少庄主只带了一个人进来,这次可以说来了一大队人马。

领头的就是个人高马大的江湖人,留着胡须,肤色黝黑,眉宇间带一些戾气,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人。

而后面是一辆相对奢华的马车,马车停稳,很快一个哭花了妆容的女子就扶着丫鬟的手有些踉跄地下来,等她看到放剑山庄的惨境,腿刚着地,就直接软在了原地。

“二少夫人,您还好吧?”

黄捕头认得这位韩家二少夫人,韩横川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三派九教十六阁”中青衣教在钦州地区的分舵舵主,在江湖上也很有几分薄面,放剑山庄的大女儿贺兰萦就嫁给了韩横川的二儿子。

因为联姻的关系,两家关系还挺紧密,也因为青衣教的照拂,放剑山庄才能更好地立足于钦州,黄捕头也曾经听过坊间的传闻,说十来年前,放剑山庄还没有如今的规模,贺兰家是靠着这门青衣教的姻亲才发展壮大的,所以往年贺兰家都会给很多孝敬通过韩舵主送去青衣教。

当然这也只是小道消息,毕竟他是官府中人,没必要了解太多的江湖传闻。

但这位二少夫人一来,黄捕头倒是没那么焦躁了,毕竟她能过来,那就说明韩舵主应该会插手放剑山庄灭门一案,有青衣教看着,或许可以找到杀人凶手也未可知。

当然,这是比较乐观的想法,黄捕头忍不住看了一眼跪倒在地上干呕哭泣的少年,虽然现在没有完全证据指向是彩灯楼杀人泄愤,但这位小少爷偷盗家中宝剑屠冤剑离家出走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如果真是因此招致灭门之灾,那恐怕……

别说是钦州,就是整个江湖,都将没有这位少年的立锥之地了。

正是黄捕头脑补的功夫,贺兰萦已经在丫鬟的搀扶下绕过影壁,见到了里面暂时停着的尸体。她虽出身江湖人家,却并没有习武,平生哪见过这般炼狱,没有晕过去都是凭着一口气撑着。

“爹!”

贺兰锋的尸体被找到了,衙役们将人抬出来时,将戴着玉扳指的手晃了下来,贺兰萦一下就认了出来,那是父亲最喜欢的蓝玉扳指。

贺兰固听到大姐的惨叫声,转头看到了父亲血肉模糊的半边脸,瞬间巨大的恐慌感如山崩海啸般涌来,明明他走之前,父亲还在生气他不愿意听从家里的安排娶妻生子,明明是如同山一般伟岸的父亲——

尸体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只依稀能够看出身形,贺兰萦哭得不能自抑,见到一具具熟悉的尸体被抬出来,她终于哭晕了过去,一时家丁丫鬟乱作一团,最后还是由那位打头的凶戾黑脸出来跟黄捕头交涉。

黄捕头当然巴不得青衣教接过这块烫手山芋,可连小少庄主都要一并带走,他就有些犹豫了。

“黄捕头放心,这位小少爷现在好歹是贺兰家最后一滴血脉,就算韩舵主再生气,也不会当真杀了他。”

黄捕头说不过此人,当然他也打不过,之后虽没答应,却也是默认的意思。

如此说罢,韩二夫人带来的青衣教门人开始打扫山庄、收敛尸身,江湖人干这活显然非常熟练,刚才衙役们捏着鼻子干的活,他们动作迅速得没一会儿就将全部的尸体都清理出来了。

“回禀香主,放剑山庄无一人活口,全庄一百二十八人尽在此处了,经过韩家二少夫人的验认,包括庄主贺兰锋在内,贺兰家除地上的贺兰固之外,无一人逃脱。”

原来,此人竟是青衣教的香主,黄捕头心里有些后怕,却也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得罪对方。他就是一个小小的捕头,哪能得罪得起高来高去的江湖人啊。

这位贺兰小少庄主,怕是得吃些苦头了,不过也是,离家出走也该看看自己的本事,偷盗家中的宝剑算什么事啊。

“小少庄主,且跟我们走吧。”

贺兰固心里虽是悲伤,可也知道如果他现在跟这些人走了,怕是真没有活命的机会了,可父兄的尸身都落到了青衣教手里,他得让亲人入土为安啊。

他下意识寻找大姐的身影,父亲在时,除了大哥和二哥,最疼爱的就是大姐,特别是大姐出嫁后,家里有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大姐送过去:“大姐,我——”

贺兰萦却深恨他:“你别叫我!我没你这个弟弟,贺兰固,你怎么不去死呢!你可真命硬啊,你问问你自己,你配活在这世上吗!屠冤剑呢,你把屠冤剑藏在哪里了!”

“我没拿屠冤剑,大姐你知道我的,我根本不知道屠冤剑藏在哪里!”

贺兰萦却是不信:“我怎么知道你!父亲从不要求你做什么,你经脉不行,他也没强迫你习武锻造,你看看这满地的尸体,你怎么敢的!屠冤剑呢,你若是不拿出来,今日你休想活着离开这里!”

贺兰固抿着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见过屠冤剑,也从没有拿过屠冤剑,大姐,你既然知道我无法习武,你觉得凭我一个人,真的能不惊动父兄护院,拿到屠冤剑离开吗?”

贺兰萦哑了,但她很快看到了站在贺兰固身后的年轻男人,她从没见过此人:“那你就是有帮手,他是谁?是不是他替你偷盗的屠冤剑?”

谭昭:……人在旁边站,锅从天上来。

正是此刻,彩灯楼的封氏兄弟也闻讯赶来,毕竟这脏水都要泼到彩灯楼头上了,他们可不背这个黑锅:“二少夫人说得对,此人武功高强,远胜我们兄弟,说不得真是这位小少庄主引狼入室、窃取宝剑呢?”

“是极是极,我兄弟二人虽也来过放剑山庄买剑,但屠冤剑当时早已不在庄内,我二人虽有些恼,但也不至于为了一柄剑,杀了数百人,青衣教的这位香主,可不要随随便便就将罪名诬赖到彩灯楼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