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我?”洛乾风抬头,对上玄师明亮的眼睛,曾几何时,他的眼神也是这般亮堂的,“你是玄师,我是怪,你帮我,便是与天底下所有的玄师作对。”
谭昭点头:“嗯,所以我才需要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
洛乾风看不懂对方,甚至眼睛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迷惘:“为什么?”为什么能轻易做这种决定?不需要考虑任何得失吗?
就他所认知中的玄师,大多都心有成算,少数为国为民者,也会将自己当做一柄除恶的武器,自己的力量无法凭本心使用,这何尝不是另外一种悲哀呢。
“什么为什么?”谭昭状似不解,屈膝半蹲有些累,他索性找了个树桩坐下,“这个世界上是非论断本就在人心,大道理不是讲的人多了就是正确的,我只是遵从自己的本心,之后的事情,便交给之后。”
没有人能够保证自己当下做的决定是完全正确的,也不可能保证在每一个节点都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哪怕强如谭昭,他有些事情做成后,也会有后悔的时候。
可后悔没有用,而且自己做下的决定,就要有承担这份决定的觉悟,很早以前谭昭付出过血的教训,现在他都这么强大了,如果还做不到随心所欲,那他这些年岂不是白混了。
半晌,洛乾风抬头,眼神定定地望着对方:“我相信你。”
其实到了此时此刻,除了相信对方,他也再没有其他的出路了。
洛乾风开始讲述自己从生到死的过程,这个过程其实很痛苦,可这份痛苦积压在他心头太久太久了,哪怕才发生在半年前,可这半年他却过得犹如百年一般久。
半年之前,他还是意气风发的边塞小将军,天方城是他打下来的城池,在夺回的刹那,被大匈奴役了四十年的天方城百姓终于回到了大魏的领土。
那一刻,满城都充斥着欢呼与喜悦,将士们大醉三日,很多人高兴得觉都不敢睡,就怕回归是一场梦。
洛乾风那时被满城的喜悦感染,他少年意气,自然也高兴得不得了,不仅连发了数封折子,还难得写信回京告知族中亲人和父母。
“即是如此,谁会算计你?你在京中,有仇人?”邓绘有些好奇地开口。
洛乾风一笑,笑容里皆是讽刺:“天方城重新回到大魏,京中只意思意思来了一道嘉奖的旨意,之后便是络绎不绝的钦差使臣,还有提灯卫和玄师来帮助管理天方城,毕竟大匈野蛮治国,占领天方城后,可不会怜惜大魏的百姓,他们多数活得像是牲畜一般。”
“但可笑的是,朝中许多人认为,四十年过去,天方城的百姓已经被大匈教化,他们认为天方城本地百姓不可信,不仅禁止带有天方城路引的百姓入其他城池,更是派来了许多玄师和官员大肆抓捕所谓大匈藏匿在天方城的内奸。”
“那段时间,天方城人人自危,哪怕是我,也控制不住场面,那些人太气人了,一言不合便抓人,我年轻气盛,根本无法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辱,数次与他们起冲突后,京中就来了斥责我目无法纪、教军不严的旨意。”
邓绘:……好一个目无法纪啊!
“可我不得不忍,因为没办法,我可以不惧鬼魅,可百姓不能,他们因为信任我重回大魏的疆域,我答应了他们要给他们安定和平的生活,提灯是只有提灯卫才能配发的物品,提灯一日不到位,百姓便只能一齐聚在偌大的收容营里。”
“朔北的天方城,冬日极寒,如果没有御寒的屋舍,不消几日便能冻死一大片人。”
其实在这个过程中,就已经死了很多无辜的百姓,城中对他的评价也开始褒贬不一起来,答应了的事情却没有做到,洛乾风心里自责,可他不敢放任自己这种情绪,因为城里还有更多的百姓。
而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那个所谓的钦差。
他见过巧舌如簧的佞臣,可这般自私自利、利益熏心之辈,若是从前,他必然一刀就砍了,事实上,洛乾风也无数次后悔没有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将人斩于马下。
“他做了什么?”
洛乾风摇头:“我对玄师的手段,并不十分清楚,我只知道那一夜,战场上所有的孤魂野鬼都出来了,他们放肆地屠戮百姓,甚至洞开了城门,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匈的铁蹄再次踏足天方城,可惜了,他们进来后,也再没有离开!这就是报应!”
那一夜,到了天明时,洛乾风身上全是血,别人的,自己的,他就坐在高高的骨堆上,漫眼望去,再没有任何一个活人。
那名钦差的头,是他亲手斩去的,可这依旧无法平息他心里的怒火。
所以他成了怪,到了夜里,他就会寻找杀死天方城百姓的鬼魅,一个一个尽数抹杀,就像是赎罪一般,这可依旧无法填补他内心的空洞。
他要复仇!他要让所有的刽子手为这里的百姓偿命!
可他出不去天方城,这里已经成了炼狱,就像是孤岛一样,没有人进来,也没有鬼能出去。
“所以你用尽了力量,才从天方城出来?”
洛乾风摇了摇头:“并非所有,我在城中屠戮鬼魅,因为数量过大,力量早就开始衰败,可我不甘心,故而才以根基为引,偷梁换柱。”
洛乾风无疑是聪明的,但凡再给他一点时间和力量,哪怕不需要谭昭的帮助,他也能靠自己的力量走回京城复仇。
“早知如此,我宁可从没有入军营,宁可当个浑浑噩噩的纨绔子弟,也好过如今这般,他们虽不是我所杀,却因我而亡命,其实后来仔细想想,朝廷恐怕从来就没想过收付天方城吧?”
是他太过年轻气盛,以为黑是黑,白是白,忘了京中那些尔虞我诈远比鬼魅更可怕。
只是权势争斗,就这么迷人吗?要拿一城的百姓去填?
世人都说鬼魅可怕,他怎么觉得人比鬼更可怕呢。
灵山四下空寂,外面全是寥寥黑暗,山风轻送,是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说真的,邓绘看过很多古代历史,也知道皇权至高,很多历史上的明君也做过杀人固权的事情。
可真正亲耳听到亲历者的陈述,他的拳头还是硬了!
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这些人怎么能在害死那么多人后,还能心安理得地睡觉的?光是想想,他的背后就开始发凉。
甚至在这一刻,邓绘开始感谢系统,那条不能杀人的铁律,简直是对宿主最体贴的警戒。
“不是没想过。”
谭昭忽然开口,见洛乾风猛然抬头看他,他才继续说,“心胸狭隘的上位者,因为没有御下的本事,便见不得有比自己能耐的臣子将军,这是上位者的无能。”
谭昭说完,站了起来:“所以应当不是没想过,而是没想过你年纪这么小就收复了天方城。”
但因为所知的情报太少,应该还有更深层次的理由。
毕竟杀一城的百姓,如果真只是嫉贤妒能,这个下决定之人未免杀心太重,掺杂了鬼魅玄术,谭昭总觉得里面的水应该比洛乾风描述的还要深。
“谢谢你安慰我,不过我并不需要。”
谭昭莞尔,然后伸出手:“走吧,我带你上山。”
真要帮他?
如果说许世原背负洛乾风上山,走的是地狱级困难模式,那么到了谭昭这边,就是极致简易模式,山上所有的符阵对他而言,几乎都是形同虚设,哪怕偶尔有比较难缠的,邓绘的符箓也足矣解决一切。
等到山顶,竟不过半炷香的功夫。
“好快啊。”
邓绘抬头看了看:“灵山本就不大,谭谭,站在山顶的压迫感好强,连我都感受到了,你要怎么破阵?”
什么阵?
谭昭拔出青鳞剑,上面的剑缰轻轻晃了晃,这还是上个世界,大椿树给他编的呢。
“很简单,以力破之。”
古代的夜很黑,今夜尤其,天上的月亮被厚厚的云雾遮挡着,只露出一丝朦朦胧胧的亮光,山风送来远处的声音,到了近前,似乎在低鸣些什么。
灵山的山顶很明显被人动过手脚,这里没有传闻中的灵山寺,也没有任何人为的建筑,光秃秃的,就像是被人削平了一样。
谭昭伸手轻轻感受了一下风的流动,他甚至闭上了眼睛,没等其他三人反应过来,他就直接朝着虚空划了一剑。
绿色的剑芒在黑夜里划过,明明虚空中空无一物,三人却都听到了一声清脆的裂帛声,很清晰,谁都没办法忽略那种。
而随着这个声响,更加剧烈的、摧枯拉朽的声音自四面八方而来。
原本虚弱至极的洛乾风忽然站直了身体,他感觉到了,一股与他本源相同的地方——在他脚下!
他立刻后退一步,下一刻平坦的脚下忽然裂开,几乎是一错眼的功夫,一座坟茔拔地而起,墓碑上没有刻字,但在场谁都知道,这是一座属于怪的坟墓。
谭昭回剑入鞘,刚一扭头就看到这大变坟茔,不由低呼出声:“妙啊!碟中谍了属于是,这是座空坟!”
他就说嘛,没有人敢躺这种阴穴,哪怕是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