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妄生自下山以来,就一直都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这对他来说,其实并不算困难,因为几乎是从懂事开始,他就一直都在克制自己,道宗大弟子的身份于他而言,更多的是一个负累,也是一个枷锁。
但鹤妄生从未想过挣脱这个身份的束缚,更或者说他早就已经习惯了为这个身份付出,可现在他发现,自己的付出和坚持……简直就像是一个笑话。
他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
“宗主,您能告诉我吗?为什么是我?我到底错在哪里?我对您来说,就真的这么面目可憎吗?”
这是自己从小最尊敬最尊崇的师长,鹤妄生曾经发誓要一辈子忠于师门,可现在宗门对他刀剑相向,往日的师长也变成了罗刹模样,他很想平静地接受,毕竟他这条命本来就是师尊救的。
可他做不到,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啊,有血有肉,当他的身上开出谷萤花时,身上每一寸的筋骨都带着刻骨的疼痛,这叫他如何能忘记!
下山的每一个夜晚,他都陷在这种自我折磨、自我否定之中,他甚至真的想过是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好,所以道宗宁可选择用一个卑劣的借口抛弃他,也要去选择世家高门出身的崔梦寺,可没有,他自问……问心无愧。
鹤宗主听到这般嘶声力竭的诘问,眼神几乎是带着悲悯的,可这份悲悯又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生儿,这就是你的命。”
“什么命?”鹤妄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理由未免也太荒谬了。
“你进过道宗的顶层藏书阁,有没有看过一本叫《无上法骨》的书?”鹤宗主语气平铺直叙地说着,“你或许看过,但你应该早就忘了吧,玄泽大陆最开始的时候,修士修行并不以根骨为重,而是以修行禀赋领悟为重,但之后灵气骤减,天道给予的领悟也愈发匮乏,无奈之下,修士只能修骨代替修心。”
“天底下,每一个修士都有自己修成的灵骨,你,自然也不例外。”鹤宗主眸子里的悲悯几乎快要化为实质了,“你可知道,你的灵骨叫什么名字?”
鹤妄生不想知道,自然也不愿意问出口。
但鹤宗主却偏要叫他知道:“慈悲骨,慈悲二字,你可知道何解?起先我也不知道慈悲骨具体是什么样的,我只知道你天赋异禀,而我必须收你为徒,传授你道法,护佑你上修行之路。”
“但很快我就发现了,你为人做事永远宽广宏达,哪怕是修仙界的恶行昭著,你也能丝毫不偏倚道心,若你早生一万年,玄泽大陆飞升榜上,你必然榜上有名。”
“可偏偏你生在了如今这么一个世道,慈悲骨慈就慈在利万物而非个人,你必须走完慈悲骨的旅程,你被栽赃、受天下唾弃、无所依靠、孑然一身,都是你要走的路。”鹤宗主看向自己的得意弟子,“生儿,这就是你的命。”
“就因为这个?”鹤妄生只觉得荒谬又可笑。
鹤宗主坦然点头:“就因为这个。”
鹤妄生面目表情,他心里觉得可笑至极,可面上却做不出任何的表情来:“所以,那场天火也是你搞的鬼?”
“当然不是,我还不至于在人间用道法。”鹤宗主摇头,“看来你还没有记起书上的内容,慈悲骨生于业火,长于万物寂灭之时,那业火是你慈悲骨催发而生,修仙界六岁可测灵根,而六岁到七岁,是修士根骨长成之际,天降业火那日,就是你慈悲骨长出来的时候。”
道宗一直都在寻找慈悲骨,但无论是修仙界还是凡人界,统统都找不见。没有慈悲骨,修仙界就做不到不破不立,所以按照上古的古籍,道宗决定在人间造了一个催生慈悲骨的温床出来。
这当然不是鹤宗主下的决定,这是很早很早以前,道宗就在做的事情了。
古籍记载,慈悲骨出现的契机极其苛刻,它需要人间极其复杂的各类负面情绪,就鹤宗主后来所知,道宗在人间尝试过很多实验,比如两国乱战、又比如瘟疫肆虐等等等等,但均无法催生出慈悲骨。
两面西昙国的出现,只能说是一个巧合,原本不抱希望的存在,却忽然出现了变数,只可惜慈悲骨还未长成,道宗无法精准定位。
故而,他才以两国国王的名义搜寻人间六岁到七岁的男童,其实本来该更加从容才对,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找到鹤妄生的时候,这孩子已经觉醒了慈悲骨。
“不用道法?那这些是什么?”谷萤石,石山里面,是满地的谷萤石,男男女女神情麻木地被安置在地上,每两个人之间,就有一朵培育的谷萤石,只是道宗后山的谷萤石以恶行修士为土壤,而这些则以犯事的人类鲜血为浇灌。
鹤妄生见过骨荧花盛放的模样,与之相比,石山的骨荧花细小又娇弱,但哪怕如此娇弱,他也绝不会认错它们。
“说得好听,道宗仁怀天下,可背地里呢?草菅人命、蓄养人奴,宗主,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慈悲骨?鹤妄生不信,他也不想再背负这些奇奇怪怪的宿命。
若天不慈,他何以心怀慈悲?
鹤宗主又露出了悲天悯人的表情:“有些事情,或许放在当下,是十恶不赦之事,但若是放在长远,便是济世悬壶的大好事,而道宗所做之事,便是后者。”
“生儿,你在愤怒,这是人之常情,你可以尽情地憎恶道宗,憎恶我,憎恶这方天地,这很正常,师尊不会怪你。”
鹤妄生简直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地笑了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甚至扯得原本已经长好的伤口疼痛不止:“憎恶?你们配吗?”
“就因为这个所谓的狗屁大好事,你们就这么对我们?不过就是刀没捅在你身上,慷他人之慨罢了。”
鹤妄生心里是无边的愤怒,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任何人受到他这般的对待,都绝不可能保持对世界的平和,这世界……简直是烂透了。
太糟糕了,他踉跄了两步望着面前这个衣冠整齐的男人:“难怪呢,难怪我身受重伤,却还能逃离道宗,我以为是门下师弟师妹不忍心、故而放了我,现在想来,是你,对不对?”
鹤宗主眼里的悲悯愈发浓郁:“不错,是我,你的骨荧花开得很美,但你还不能死,所以我稍微动了点手脚,你的慈悲骨迅速就生长了一些,我就明白了,慈悲骨生于万物寂灭之时,寂灭的并不是指天下苍生万物,而是……你眼中的万物。”
简单来讲,鹤妄生越消极越厌世,慈悲骨就会在这个温床上迅速成长,当它真正长大之际,就是万物获利之时。
玄泽大陆的灵气太少了,且越来越少,什么东西都无法挽回它的倾颓,就像是一个完好无损的玉瓶裂了缝一样,慈悲骨就是修补玉瓶的无上良药。
为了这份良药,道宗愿意付出一切。
谷萤石,不过是在慈悲骨没有出现之前,饮鸩止渴的鸩酒罢了。
“既是如此,为什么不一开始……”
鹤宗主一笑:“你该明白,如果你未曾知道这世界的美好,那么就不会体会到这世上的苦痛,入世才能出世,我以为你该明白的。”
太残忍了,原来这世界对他这么残忍啊,鹤妄生眼前闪过许许多多的人,有道宗的弟子长老,也有其他门派的同道友人,还有他在山下除魔卫道遇上的百姓,这些面孔都是他认识的人,此刻却忽然变得魔幻起来。
“生儿,你的慈悲骨,又成长了,为师很欣慰。”
鹤妄生眼睛赤红,他竭力地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做不到,他在真切地厌恶面前这个人,厌恶道宗,厌恶……这个世界。
他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可悲,而就在他要坠入这场苦痛的深渊之时,忽然从身后传来了一把声音:
“你们两个人在说什么悄悄话,能也说给我听听吗?我是小孩子,肯定说出去也没人信的。”
鹤妄生忍不住扭头,入目便是一个小孩子提了柄剑站在门口,而小孩儿的身边,是一脸惊愕的崔梦寺。
对,是崔梦寺,是吸收了他全部修为的崔家天才崔梦寺。
鹤宗主当然收到了消息,于是他开口道谢:“你就是谭昭?多谢你救了生儿。”
谭昭皱眉,他现在修为一般,但这并不妨碍他在这个人身上嗅到不太好的气息:“我救人是我的事情,用得着你来谢我?”
“小友何必如此尖锐?”鹤宗主垂着目光看人,“你当初救人,难道当真是出自本心吗?恐怕不是吧,应当是有人求你帮助,并且许以重利,是不是?”
谭昭很明显察觉到,鹤妄生身上的戾气增加了。
“若不然,你身上怎么会有我们道宗谷萤石的气息?”鹤宗主拿出一个储物袋的谷萤石,“这是谢礼,小友觉得可还够?”
合着,是在这儿等他呢,谭昭登时气笑了:“你确定,要惹怒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