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妄生只觉得大梦一场,醒来什么都没剩下了。
他并非世家出身,也不是什么修士老祖的亲眷后代,甚至他本来不叫鹤妄生,他的名字是拜入道宗时,师尊赐下的。
他原本的名字,叫贺旺生,一个听上去没什么区别,但字面意义上天差地别的名字。
不过幸好,他现在已经死了,死了就什么都不剩下了,无论是名字还是过往,他都不用再背负任何的东西了。
他忽然感觉前所未有的舒心,世人皆畏死,可现在看来,死亡也没什么不好。
“死?谁说你死了?既然醒了,就起来把药喝了。”
托不靠谱小天道的福,现在谭某人身高不足四尺,摘个长得高点的草药都得踩着飞剑上去,心情能好就怪了。
鹤妄生听到声音,刷地一下睁开眼睛,昏迷前的记忆一下子就涌上了心头:“是你……救了我?”年纪这么小就能控制飞剑了?!这是什么旷世奇才?
谭昭控制着不给剑将药碗送过去:“不是我,难道是他啊?”
鹤妄生闻到这黢黑难闻的药汤,瞬间扭头:“谢谢你救了我,但……不用了,我本就不想活了。”
不想活了?
这可不行,他还得带着人去小天道那里要尾款呢。
“那这个人,你自己处置。”
鹤妄生躲着药碗,这才有余力去看被拴在草屋外面的人,他勉强辨认了一番,然后摇头:“我不认识他,但他已入魔,你拿他去南斗城换灵石吧。”
“废话,我长眼睛了,当然知道他入魔了。”但宿主铁律,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得杀人,谭昭看这人孽债缠身,索性就把人绑在外面了。
这小孩儿人不大,脾气却是不小:“你在生气,为什么要生气?”
“轻慢别人的性命,是一种傲慢,但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生命都不爱惜,你有什么立场来问我生不生气?”最初的最初,谭昭对生命也并不存在什么敬畏之心,但后来他遇到了很多很好的朋友,是他们教会了他珍惜生命,“人的性命,只有一次,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这药的气味实在难闻,鹤妄生虽然没什么力气,但依旧努力将飞剑推远了三分:“小孩儿,你今年几岁,就懂得这般的大道理了?”
什么小孩儿,他几岁说出来吓死你:“那你今年几岁,竟连这么粗浅的道理都不明白?”
鹤妄生:……他居然说不过一个小孩儿,这合理吗?!
“既然你不想活了,我看你穿得不错,先把医药费结了吧,你伤势太深,不仅修为被废,心口还扎了一剑,你也就是命大遇到了我,要不然现在早就魂飞魄散了。”
“……我若是不给呢?”
谭昭一脸吃惊:“不是吧不是吧,你一个大人物竟连小孩的钱都拖欠?”
完蛋,他所剩无几的良心居然开始隐隐作痛了,鹤妄生努力翻了翻衣兜,但很显然,他被丢下山的时候,除了身上的衣服,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就连从前一起陪他出生入死的剑,也留在了山上。
于是他真诚建议:“要不,你还是把我打得魂飞魄散吧。”
“你想让我造杀孽?”
也对,这小孩儿眼眸明亮,可见从未杀过人,倒是他强人所难了。
谭昭又控制着不给剑飞了过去:“废话少说,我沉没成本都投进去了,你赶紧把药喝了,等你能下地,去城里用他换灵石。你付了医药钱,我就不管你了。”
也行吧,人小孩好心救他,鹤妄生平生得到的善意本就不多,临死前能平静地过一段日子,倒也不错:“可以,但这个药我没喝,便不算在药钱里。”
……都性命攸关了,还嫌弃他的药汤难闻,为什么每次他出手救人都这个样子?!他好歹也是个神医好不好。
“还有,你怎么知道我是个大人物?”
你要不是,小天道怎么会求他来救你呢:“你喝了我就告诉你。”
鹤妄生:……细细一想,我其实,也没那么想知道。
但最后吧,他还是把药喝了,因为他饿得太过虚弱得直接倒在了床上,心口的剑伤又开始渗血,迫于无奈,他只能干了。
这也太难喝了,简直比凛冬之地的血还要难喝。
“……你的医术,谁教的?”他不会直接喝死了吧?
谭昭将空了的药碗收回:“放心,喝不死你,喝死了你也就解脱了。”
鹤妄生:……
看着小孩又操纵着飞剑端碗离开,鹤妄生从前喜欢管人的老毛病又犯了:“你以后要是入世……算了。”他自己的一生都过得糊涂,哪还有什么脸去教小孩啊,至少人小孩大道理讲得一套一套的,比他聪明多了。
“什么算了?我最讨厌别人说话说一半留一半,你留着当宵夜?”
说起宵夜,鹤妄生饿了,饥饿这种感觉,他自从筑基之后就再也没有体验过了,没想到啊他现在又体会到了:“我只是想说,怀璧其罪,你能控制飞剑,说明已经通了灵窍,像你这般年纪通灵窍的,是邪修最喜欢采补的人选。”
当今修仙界,修士若要修行,必须先通灵窍,人的身体有七七四十九个灵窍,通一个灵窍,引灵气入体,便算作练气一层,而练气二层需要通七个灵窍以上,练气三层便是十四个,层层往上推,七七四十九个灵窍全通后,便是练气八层。
等四十九个灵窍全部填满灵气后,便是练气大圆满,若有筑基丹,便可冲击筑基期。而筑基之后,人的身体会被灵气冲刷,寿命增至两百,灵窍也会随之变成灵穴。
而灵穴的灵气容纳是从前的百倍,若要晋升至金丹期,那所需灵气简直海量,这也就是为什么如今修仙界金丹少见的原因。
至于元婴?反正鹤妄生是没见过。
“邪修?”谭昭又指向院子里的那个人,“他这样的?”
“差不多吧,他应该是修行途中被心魔控制,所以……!!!”鹤妄生想起来了,“你打他,用了几成力?”
他虽然修为被废,但至少眼界还在,此人虽然入魔,但修为应该在练气七八层上下,这小孩——
鹤妄生瞬间就意识到了严重性:“小孩儿,如果以后有道宗的人要收你为徒,你一定不要答应。”
谭昭:“为什么?”
鹤妄生像是陷入了什么痛苦的回忆,很久他才开口:“你只要记住这点就好。”
……糊弄小孩也至少找个借口吧,亏他还期待了这么久。
“知道啦,道宗是吧,这门派一听就很厉害,怎么会看得上我一个乡野小孩。”谭昭说完摆了摆手,脚步松快地操纵着飞剑离开。
这模样,一看就是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鹤妄生心头有些发堵,但也没再说什么,只定定地看着门口,似乎是透过小孩儿看到了什么让他在意的东西。
谭昭的厨艺很差,差到什么地步呢?大概就是他敢熬药给这人吃,但做饭?保不准还真能把人直接毒死。
他不吃饿不死,里面那个却不好说了。
“你要是饿了,就先吃点野果子垫垫肚子,我要进城一趟,看在你刚才还算配合的份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鹤妄生喝了药,身上的痛已经轻了很多,但他依旧一副厌厌的表情,其实他长得很好看,是那种光风霁月的好看,可现在他落入了泥潭,一身清名不再,配着眉间浓得化不开的郁色,再没有从前的意气风发。
如今,他不过就是个等死的失意人罢了。
“野果就行。”鹤妄生看着眼前半大的孩童,怀璧其罪的道理,他比谁都懂,“你还小,一个人去城里太危险了。”
哪怕是最偏远的南斗城,人心的鬼蜮魍魉也不会少半分。
以前是他太轻狂,不懂这世上有些事情是人力办不到的。
“废话少说,你吃野果能饱,我可不行!”谭昭挺了挺自己的小胸膛,“我还在长身体,没有你,我也得去城里。”
得亏是系统不在啊,要不然估计能在系统空间冲他翻一百个大白眼。
这小孩儿的嘴巴可真厉害,鹤妄生居然找不到任何的话去反驳。
“放心,你有事我都不会有事。”谭昭将飘在身边的不给剑拿起来,他现在身量小,从前对他来说合适的佩剑,现在着实是有些太大了,“我的剑,就留给你防身吧。”
鹤妄生不要,他现在就是个废人,要剑何用?
但这剑一入手,他就察觉到了:“这居然是一柄凡铁?”
“这当然是一柄凡铁,难道你以为像我这样的小孩子,能用得起灵气蕴养的灵剑吗?”谭昭说完,就在门口布了个阵法进城去了。
至于院子里的入魔老人,他倒是想拿人去换灵石,但考虑到自己现在的外在形象,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反正等里面的人好了,让里面的人去换也一样。
从南斗森林到南斗城,若是普通人走上三天三夜都是脚程快的,但好在谭昭不是什么普通小孩,天还没黑,他就进了南斗城。
一进城,他先去城中的灵草铺子换了点钱,虽然不多,但买几天干粮加上一份大陆地图是管够的。
就是这南斗城的民风太过淳朴,他一个小孩身上也没几个钱,从街头走到街尾,居然吸引了三波敲诈勒索的。
而且还一伙比一伙蛮不讲理,对于这种连小孩子都放过的强盗,谭昭自然是反抢劫了回去,这一路下来,他的荷包瞬间就鼓了起来。
黑吃黑,不愧是发家致富的捷径啊。
兜里又富裕了一些的谭昭立刻扭头进了书斋,把关于玄泽大陆介绍的书都买了下来,又多买了一些易存放的食物,这才出城回去。
从南斗城离开,天已经完全黑了,南斗森林就像是蛰伏在黑暗中的异兽一般,谭昭在外围看到了不少安营扎寨的修士,多是练气一二层的修为。
为了避免遇上,他稍微绕了点路,才往南斗森林的深处而去。
谁知道刚远离人群踩上飞剑,谭昭就感觉到自己落在小茅草屋周边的阵法就被破了,难道是夜晚出现了什么妖兽?
不是吧,他才走开这么一会儿,小天道要救的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这么命途多舛?
谭昭不由加快了速度,但他的力量被压制得厉害,哪怕他全力前进,也只比走的时候快了一半。
近了,谭昭已经看到了幽幽的火光,在夜晚的南斗森林里,它们变得格外地显眼。
鹤妄生的状态非常不好,他一手抓着剑,剑尖不停地有鲜血滴落在地上,这些血有些是他自己的,有些则是别人的。
其实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可他的自尊,让他做不出屈服于眼前这群杂鱼的事情。
“没想到啊,天下闻名的鹤鸣公子竟也会落得如今这般狼狈不堪,鹤妄生,你还当你是从前的道门魁首吗?”
说话的青年眼带飞白,凭白显出了几分刻薄之相,他在触到鹤妄生的视线时有些不自觉的害怕,可转念一想,此人早已被道宗废了修为,如今这般,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纵然你从前有金丹修为,如今不过就是废人一个,兄弟们,他抓了凌长老,咱们抓了他去道宗分部领赏去!”
说罢,他便率先冲了过去。
区区一个练气五层啊,鹤妄生艰难地挥剑,这是一柄好剑,可惜他现在已经使不出它半分的锋芒来了,幸好那小孩儿进城了,要不然怕是要被这群——
他心里的庆幸还未落地,那小孩儿居然凭空出现在他身前,轻巧一剑,便将练气五层的全力一击尽数挡下。
“我一走开,你就弄成这幅破碎的样子,啧。”
鹤妄生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见小孩的眼神落在他手里的剑上,刚要说句抱歉弄脏了你的剑,那边的练气五层就又攻了过来。
“小心!”
谭昭拿着一柄短剑,这短剑对于成年人来讲可能有些短,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却是刚刚好,他随手挽了个剑花,甚至都没用灵力,光凭剑气,直接就将人掀翻了去。
“我的不给剑很爱干净,你弄脏了,就得负责擦干净,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