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有意识时,已经和这对男女一起住在这个房间里了。
放在宽敞房间角落的笼子是我的容身之处,在这里只能看到用淡紫色帘子围起来的床。
在那天之前,我从来没有看过任何凭自我意志行动的东西,以为自己是和他们有着相同外形的同种类动物,但是,我从未为此感到高兴。
男人又黑又高大,女人又白又娇小。从外表来看,男人比较强悍,但每次都是男人发出痛苦的声音。
我爱你,我爱你。
我不知道帘子内发生了什么事,听着男人声嘶力竭的声音,我思考着这句话的意思。
我爱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一直想,一直想,却仍然毫无头绪。一定是因为我生活在和“我爱你”无缘的世界。除了吃女人给我的三餐以外,心情好的时候唱歌,其他时间都在睡觉。这种生活不可能和“我爱你”有任何交集。
因为,我从来没有发出像那个男人般的痛苦声音。
那天,女人把笼子拿到窗边让我晒太阳。一开始,刺眼的阳光使我张不开眼,我希望回到原来的地方,不久,身体被温暖的空气包围时,渐渐产生了舒服的感觉。当双眼逐渐适应后,发现外面的风景很美好。
窗外充满了缤纷的色彩,不时还可以看到会动的东西。
“外面很美吧!这个世界都是你的。”
女人站在窗边对我说。
“好美。”
我回答。女人面带微笑地对我说:“你不必害怕。”有时候,我怀疑女人听不懂我讲的话,我觉得很无趣,但总比像男人那样发出尖叫声好多了。
女人仰望着窗外。
“天空中有鸟儿在飞。”
那种动物张开双手,穿越天空。原来那是鸟儿。我看着自己的手,白白的小手。每次看着眼前的男人和女人时,我总是纳闷为什么只有自己这么小。原来我们是不同的动物。
我是鸟儿。
女人回头看着男人。
“你知道我如果有来生,想变成什么吗?”
靠在房间中央皮沙发上打瞌睡的男人跳了起来,坐直了身体。
“什么如果有来生,说这种话多不吉利。”
他紧张地换了双腿的姿势。
“我又没有说是现在,但是,人早晚会死,我是说死了以后。你这么爱我,当然知道吧?”
女人露出满脸笑容,男人用力吞了一口口水。
“当然。你……想要当鸟吧?”
“我就知道!”
女人尖叫起来,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男人的表情也冻结了。
“不是……吗?”
“我就知道你根本不爱我,只是假装爱我而已。”
女人离开窗边,向男人逼近。她跪在男人的腿上,双手夹住他的脸。
“你别想骗我。”
“你为什么说这种话?我爱你,我已经说了几百、几千次,你为什么不相信?你想要的,我已经统统给你了。我抛弃了家庭,也舍弃了名誉,还答应把所有财产都给你。”
“即便这样,你的肉体也不会感受到疼痛。我为了你,忍受了好像全身撕裂般的疼痛。”
“我很感激你,发自内心地感激你……我爱你。”
“那就证明给我看。”
“你希望我这么做吗?”
“对,我发自内心希望你这么做。”
“如果这样可以让你相信的话。”
男人靠在沙发上,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了女人。女人解开男人衬衫的每一颗扣子,露出男人黝黑的胸膛。男人的胸前是紫黑色的马赛克图案。
我一看到男人的胸膛,立刻觉得奇丑无比。女人眯起眼睛,用指尖仔细抚摸着那图案,仿佛在欣赏艺术作品。
当她全部抚摸完后,从脱下的男人衬衫口袋里拿出打火机,点亮了玻璃茶几上,竖在银烛台上的红色蜡烛。
红色的火光摇曳,蜡烛渐渐融化了。女人连同烛台一起拿了起来,滴在男人胸前没有马赛克图案的地方。
男人扭曲着脸,发出痛苦的声音。
然后,说出了我熟悉的话——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也爱你,我发自内心深爱着你。”
她放下烛台,用洁白的门牙和红色的舌头掀开在男人胸膛上凝固的红蜡,一次又一次地说:“我爱你。”
原来这就是“我爱你”。原来他们每天在帘子内都在做这样的事。我觉得这种行为和舒服无缘,但他们为什么都渴望“我爱你”或“我爱你”?在这个世界上生存,需要“我爱你”吗?
因为我是鸟儿,所以才难以理解吗?
当我稍微长大后,女人把我从笼子里放了出来。虽然我晚上仍然被关进笼子里但她允许我坐在桌旁吃饭,也可以自由在房内走来走去。所以,当“我爱你”开始时我就会躲在床的角落里,不想看他们在做什么。
我记得差不多在这个时间,男人消失了。
我去买烟。那天早上,男人出门前留下这句话。
那天晚上,女人拿着银烛台,犹如台风肆虐般推倒、破坏房间内的东西。玻璃茶几裂开了,淡紫色的帘子被撕得支离破碎。我躲在笼子一角,屏气凝神地看着这一切。我祈祷男人赶快回来,平息这场风暴,但我预感到如果男人回来,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所以渐渐地,我开始在内心祈祷:“快逃,快逃吧!”
持续了一整晚的暴风雨之后,变成了连绵细雨,女人躺在床上无声地啜泣,也许是因为她叫了太多次男人的名字,把喉咙叫哑了。时序正进入秋季,窗外也下着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冰冷雨滴。
雨一直持续到翌日早晨。安静的房内听到的雨声和从窗户洒入的柔和光线,让我从浅眠中醒来,发现肚子饿了。那时候,我已经可以用言语和女人沟通了,告诉她我肚子饿了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我要吃饭。”
只要我这么说,女人就会喜孜孜地把饭端上来,通常在我开口之前,她就已经准备好了。
但是,那时候我无法那么做,因为隔着撕破的帘子,可以看到女人的背仍然在颤抖。女人穿了一件蓝色蚕丝衬衫,衬衫的光泽随着她后背的颤抖微微起伏着。悲伤的舞步。我看着她的背影,忍耐着饥饿。
第二天天亮时,我才终于进食。当我因为口渴和饥饿想要呕吐,痛苦得视野开始模糊时,笼子的门打开了。
“对不起。”
她说着递给我一杯水。我大口喝了起来。
女人用湿手帕捂着红肿的眼皮。她一定忘了我,只是起床冰敷眼皮时,顺便想起了我。但是,如果女人也和男人一样离开这个家……
这时,我才发现这个女人是我赖以为生的依靠。
女人用哭肿的眼看我大口吃着三天来的第一顿饭。
“好漂亮,真的好漂亮。”
她在说我吗?男人经常对女人说“漂亮”这两个字,但女人有时候也会讲,她会看着男人送她的花或小石头说这句话。我或许也是男人送给她的礼物。
“你爱我吗?”
她向来只对男人说这句话,但是,如今家里只剩下我和她。她第一次对我说这句话令我困惑,但我还是赶快吞下嘴里的食物,回答了她。
“我爱你。”
我第一次说这句话,她听得懂吗?我不安地看着女人,她眯起那双肿得只剩下一半的眼睛,露出满意的表情。太好了,她听懂了。
“好了,好了,你不用那么急着回答。如果不把饭粒吞下去会卡住喉咙,来,多吃点,也可以再添饭。今天我做的都是你喜欢吃的菜。”
女人抚摸着我的头,我慢慢喝水,感受着来不及充分咀嚼、卡在喉咙的饭粒流入体内,觉得这样很好。
我亲眼看过当女人问:“你爱我吗?”男人只要回答稍有迟疑,会发生怎样的结果。银烛台就滚落在床下,为了避免女人把蜡烛插在烛台上,点火烧身,必须立刻回答她的问话。
如此一来,女人就会变得无限温柔。
但是,必须小心“你爱我吗?”以外的问题。无论回答得再及时,如果不是女人想要的回答,她就会立刻大声叫喊,要求“证明给我看”,开始备火。
我以前就隐约知道女人想要的答案。当我听到男人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着说出答案时,曾经数度感到失望,“唉!又答错了。”我甚至怀疑男人连这么简单的答案都不知道,该不会是他喜欢被火烤,故意说错答案吧!
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她能不能听懂我说的每一句话。
男人离开的几天后,女人把我放出笼子,我睡在她身旁。
被撕烂的淡紫色帘子已经换上了新的淡蓝色帘子,她也特地为我准备了柔软的枕头。
第一天睡在女人身旁,女人用指尖抚摸着我的身体,让我先入睡时还没有问题,但我很担心睡着时,会被女人的背压死,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迎接了天亮。然而,看到女人维持着和上床时相同的姿势躺在那里,让我几乎怀疑她是不是死了。翌日之后,我就能够安心入睡了。
我睡在女人身旁、吃饭,当她问:“你爱我吗?”时,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爱你。”在听音乐时,当她问我:“你喜欢哪一首曲子?”时,我回答:“第三首。”她说:“我也是。”眯起眼睛抚摸我的头。
这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持续着。
刚离开笼子时曾经觉得宽敞的房间,渐渐令我感到狭小。女人偶尔会外出,但从来不带我出门。
“这个家以外的地方充满了丑陋的东西,你不可以去看那种东西,你在家里等我回来。”
她说完就锁上门离开了。我身材矮小,也没有力气,不要说没办法打开门锁了,甚至无法转动门把。如果窗户打开,我这只鸟可以飞去外面,但女人出门时会把窗户也锁起来。即使她在家时,也禁止我独自走到窗边。
“这里很高,如果你掉下去就完了。”
虽然我觉得我是鸟,不会有危险,但还是默默点头。因为即使当他们满脸笑容地依偎在一起时,只要男人否定女人说的话,就会立刻被火舌吻身。
天上的星星和地下的星星,我觉得地上的星星更美——当时女人这么讲。男人只是回应说,我觉得天上的星星更浪漫。
我并不是那么想出门,更不愿意为了出门付出火吻的代价。即使在房间中央,也可以看到外面。然而,一片蔚蓝的天空是另一个世界,我告诉自己,那是为了遮盖所有丑陋的东西而挂在窗外的帘子。
那天晚上,一阵颤栗贯穿了我的背脊。我从睡梦中惊醒。
睡着时向来一动也不动的女人从被子内侧伸过手,抚摸着我的身体。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抚摸我。在让我入睡时,在听音乐时,在没有特别的事、只要她心情特别好时,女人都会抚摸我的头,我并不讨厌她那样的抚摸。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那时候触摸的地方起了鸡皮疙瘩,我不假思索地拨开了她的手。
“怎么回事?”
她低声呢喃。惨了。我闪过这个念头,但为时已晚。
“怎么回事?你不是爱我吗?”
女人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掀开被子,双手按住我的胸口。
“我爱你。”
我无法呼吸,断断绩绩说出的话已经无法传入她的耳朵。
“你想说这种话减轻痛苦也是徒劳,你这个骗子。如果你不爱我,一开始就可以说清楚。还是你故意骗我、背叛我来折磨我吗?那你给我滚出去,你可以去找那个男人。”
女人叫我滚,却用全身的力气,双手更用力地压我的胸口。如果我打算离开,她一定会杀了我。我闪过这个念头。
那个男人还活着吗?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放声大叫着,仿佛这是解除痛苦的咒语。温热的液体流出眼眶。在此之前,我以为只有女人的眼睛会流泪。
原来鸟也会流泪。
女人的手离开了我的胸口。
“对不起,我是不是让你感到难过?”
当我用力呼吸后,缓缓地看着女人。她也流着泪,但是,我不认为我的泪水和她的眼泪是相同的。我的泪水是恐惧。她用指尖为我擦去泪水。
“我问你,你爱我吗?”
“我爱你。”
在女人的“吗”还没有说完时,我就赶紧回答。
“真高兴,但是你光用嘴巴说,我已经无法相信了——你要证明给我看。”
她要用火来证明。我挣脱女人的手,躲到了床下。
“我饶不了你!”
女人尖声大叫,探头看着床下,想要把我拖出来。但床下的缝隙太小,女人无法进来,也没有力气抬起沉重的床。她从床的四周伸手,却无法触碰到躲在大床中间的我。
我浑身颤抖着。
女人大叫着:“我饶不了你!”双手用力拍床。我很了解,即使她拍一整个晚上也不会累。床下满是灰尘,无法顺畅呼吸,我被呛到了,但是为了摆脱恐惧,我只能睡在床下。我闭上眼睛,捂住耳朵。
我希望这一切都是梦,希望醒来时,像平常一样躺在柔软的床上。身旁那个女人维持和上床时相同的姿势沉睡着。我希望可以这样,我祈祷会是这样——
事情当然不可能这么圆满。天亮了,我带着祈祷的心情慢慢张开眼睛,立刻和女人四目相接。她的双眼布满血丝。她一整晚都看着床下吗?还是察觉到我醒来了?
女人嫣然一笑。
“早安,你睡得很熟,现在是不是可以证明给我看?”
如果不证明给她看,应该无法得到她的原谅。即使我再度闭上眼睛,也无法改变任何事。
她会用火刑伺候,还是会杀了我?
我选择抹杀自己的心,变成一只没有感情的鸟。
你爱我的证据比我想像中更美。
那个皮肤黝黑的男人身上留下了紫黑色的烫痕,但你的白净皮肤上会出现红色的烫痕,你看,这个还是心形的。当你全身都留下爱我的证据时,我才愿意相信你对我的爱是真心的。
烙在白净身体上的丑陋烫痕数量并不是爱的证明,而是鸟儿吃饭的次数。鸟儿提供爱的证明,向女人交换三餐。当空腹达到极限时,鸟儿基于生存的本能,跳入女人准备的火中。
只有灼热的火焰中才有生存。
粮食在烤箱内。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为了生存、为了饲料,凭着自我意志跳进烤箱中的鸟儿更愚蠢的动物吗?不,比起慢慢地一寸一寸灼烧,也许在烤箱内,在转眼之间被烤熟更幸福。
还要再烧几个地方,才能摆脱灼热的地狱?那个时候,鸟儿还活着吗?
解脱的日子突然来临。
男人回来了。男人跪地磕头,向女人乞求继续爱他。鸟儿用毛毯裹住身体,躲在房间一角静观其变。
男人为什么又回来?鸟儿完全无法理解,难道他忘了火焰的灼热吗?
然而,无论男人说什么,女人都不愿意接受,甚至不看他一眼,也不理会他。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赶快叫我证明给你看,如果你不说——”
男人把红色蜡烛插进桌上的烛台,点了火。他把一只手放在火上,确认火焰的温度,然后拿起烛台——压向背对着他的女人脸颊。
女人发出惨叫声,当场倒在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已经抹杀了自己内心的鸟儿只知道女人的心已死。
男人抱起了女人。
“从今以后,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够爱你。不,以后轮到你爱我了。赶快告诉我,你爱我,而且证明给我看,只要你这么做,我就可以发自内心地爱你。”
男人让女人躺在床上后,走向鸟儿。他轻轻掀开鸟儿裹着身体的毛毯,倒吸了一口气。鸟儿浑身都是红色马赛克。
“对不起,全都怪我。我无法承受她的爱,只能放弃,没想到处罚落在你身上。”
男人流着泪,紧紧抱着鸟儿。
“从今天开始,你自由了,你可以去任何你喜欢的地方,然后忘了我们。但是,千万不要以为自己被抛弃了,因为你是两个追求极致爱情的男人和女人生下的孩子,那种愚蠢的行为不是爱的证明,你才是。”
然而,无论男人说得再多,鸟儿也无法理解他的话。他饥饿难耐,却找不到可以跳入的灼热地狱。
我要死了吗?
灼热鸟放声大叫着: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五十二层楼大厦顶楼的酒吧位于离地两百公尺的高度。但是,无论站在再高的地方,只要有东西挡住视野,就无法认为自己的脚下通往世界的尽头。告诉我这句话的人此刻正在四个楼层下方的狭小密闭空间内,坐在将棋盘前。
为了野口贵弘。
如果我没有在“野原庄”度过学生时代,我一定会发自内心地尊敬他。成功者需要百分之五的才华和百分之九十五的努力,要以久经磨练的能力为武器,在任何时候都正面迎战。周围那些能力差的人都是让自己走向成功的棋子,只有不惜努力的人才能自如地操控这些人,开拓世界。
我希望成为这样的人。
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就发现自己的能力比周围的人更优秀。岛上有些老人称我为“神童”,但我知道这并非事实。
我的能力并非天赐,而是努力的结果。
我无论在课业还是运动能力方面都不输给任何一个同学,但我并没有由此感到满足。即使在乡下公立学校的考试中名列前茅又怎样?即使是足球队球员又怎样?只有对未来有帮助,我的努力才值得。
但是,在人口不到三千人的小岛上,无法得知努力获得的成功可以把我带向何方。我只知道一件事,如果不离开小岛,一切都是空谈。
这座小岛就算在全国天气预报中,也会从地图上省略。在这座小岛上,蓄积的能力根本无用武之地,在需要更进一步努力的辽阔世界中,不断自我挑战是我这辈子的目标,也是人生的意义。
父母完全不反对我趁高中毕业后升学的机会离开小岛。他们都在岛上的公家单位工作,经济方面没有问题,但我是长子,家里还有一个妹妹,我担心他们会要求我毕业后回到岛上。然而,他们在为我送行时说:“我们不会叫你不要回来,但你也没有义务回来。”
听父母这么一说,我反而更强烈地认为不能增加他们的负担,所以,我租了屋龄已有七十年的木造两层楼公寓的房子,除了上下学方便以外,唯一的优点就是能够遮风避雨。“野原庄”——名字听起来很不错,其实是用房东爷爷的姓氏“野原”命名的。
我晓得房租很便宜,但和一个开车上下学的同学聊天,得知他所租的大楼停车位月费——那里距离都心的学校有一小时车程——都比我的房租贵时,我才真正吓了一跳。
在我入住的第三年秋天,一场大型台风登陆时,这栋租金便宜的破公寓淹水了,屋顶被吹走了一大片,我也因此认识了他们。
杉下希美,随处可见的女大学生。我从研究室值班完回家时,好几次都在公寓外遇见她,只想到这个女生经常早上才回家,却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虽然觉得和她认识对我完全没有加分作用,但因为我们的名字读音相同,再加上都是在小岛长大的,所以产生了亲切感。
西崎真人。他有一张明星般的俊俏脸蛋,第一天认识他,他就大谈特谈谷崎润一郎,说自己立志当作家。几天之后,他还拿了他最有自信的作品给我。
“你们应该可以理解我的作品。”
他说着也给了杉下一份。我觉得他轻视我们这种乡下出身的人,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但是,基于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情谊,我还是看了前面几页。
作品的标题是〈灼热鸟〉。
拿到西崎作品的几天后,他问我:“今晚要不要一起喝酒?”那次台风时,在一起喝了几轮酒,我觉得跟他合不来,开始看他的作品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所以原本打算拒绝,但他说:“杉下也会来。”于是我就答应参加,因为杉下会准备美味的下酒菜。
这是我们第一次在西崎房里喝酒。
西崎负责准备葡萄酒和啤酒,我带了老家寄来的火腿。杉下正忙着把糖醋煎鱼和洋芋炖肉这些菜装盘时,西崎已经开了廉价的葡萄酒在一旁喝了起来。
我在铺在杨榻米上的地毯一角坐下来时,杉下拿了杯子给我,问我喝葡萄酒还是啤酒,我回答要喝啤酒,西崎便从冰箱里拿出气泡酒,为我倒了酒。
“安藤,欢迎来我的书房。”
“谢谢你的邀请。嗯?书房?”
听他这么说,我环视三坪大的房间,发现似乎也可以称之为书房。房间角落有一张大书桌,上面放着钢笔和写到一半的稿纸,旁边是书架,上面放了五十本文库本的书。对有志成为作家的人来说,这点书似乎太少了,但谁知道他想当作家有几分是真心的。
书架中间那一层放着笔电和印表机。他给我的稿子是打字内容,原来是用这部电脑打的,那旁边的稿纸是怎么回事?
“西崎,你是用手写的方式写稿吗?”
“真好,你一开口就问我稿子的事,杉下一来就在说要考浮潜证照的事。”
“女大学生真轻松啊!”
我担心这句话听起来像挖苦,立刻看着杉下,她不以为意地往自己的杯中倒了葡萄酒,看着我带来的火腿包装所附的小食谱。
“我写稿都用手写,因为灵魂没办法完全进入电脑。但是,最近投稿都规定要用电子档或附上磁片,所以我在手写之后,再用电脑打字誊写。也因为这样,我可以把稿子印给你们看,征求你们的感想,也有好处啦!其实除了投稿以外,这是我第一次给别人看。虽然我们才认识不久,但我总觉得你们应该能够了解——结果怎么样?”
西崎是想知道我们的感想,才找我们来喝酒的吗?虽然我之前有隐约猜到了,但又觉得他对于自己写的小说这么敏感的东西,可能不太愿意当面听别人的想法。眼前这张漂亮的脸蛋却露出了兴奋和好奇。原本以为人的价值观大同小异,但显然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其实我只看了前面一小部分而已。”
“怎么?原来你也一样。”
我也一样?我看了一下杉下。
“对不起,因为这阵子太忙了。”
杉下若无其事地向西崎道歉。这个逍遥自在的女大学生到底在忙什么?联谊吗?还是约会?也许根本没在忙什么,只是懒得看稿子。我觉得很不舒服。
“那就先说看过那部分的感想吧!你可以分几次慢慢聊,这样连细节都可以兼顾到。”
西崎啃着切成条状的小黄瓜说道。细长的杯子里放了小黄瓜条、芹菜条和胡萝卜条。这是鸟的饲料吗?他写的正是鸟的故事。
“我看到‘因为我是鸟儿,所以才难以理解吗?’那里。该怎么说呢?我不知道那个女人到底有多美,但那个男人被任性、傲慢的女人牵着鼻子走的故事设定很奇怪。看到小鸟之后,如果问别人知不知道如果有来生,她想变成什么,任何人都会回答是鸟。说到底,那个女人就是想玩变态游戏,无论回答什么,她都会找碴吧!让我觉得懒得理这些闲着没事做的人,他们高兴就好。”
虽然我只读了一部分,但这种故事看了也没什么帮助。不知道是不是和作者的性格有关。我认为人生中最重要的就是努力和进取心,但在故事中完全感受不到,代表西崎也不具有这些要素。
“安藤,很像你的意见。杉下,你呢?”
“我也差不多看到那里,我的感想不太一样。那个女人的行为固然可恶,但她并不是在找碴,因为像那种情绪激烈的人,即使有来生,也不会想要变成鸟,应该是真的感到很失望。”
“原来如此,真耐人寻味。女人想要别人怎么回答?”
“人。搞不好希望别人说,即使有来生,仍然希望你还是你。”
“真有趣的解释。”
“西崎,我猜那个女人自己心里也没有答案。不管别人有没有说对,她都认为接受这种不合理的要求才是真爱。”
“杉下,你很有慧根,只读前半部分就悟出了这个故事的主题。你这么了解我,该不会对我有意思吧?”
“很遗憾,你太俊美了,我放弃。而且,即使我能想像得出你是怎么想的,也不代表我和你的想法相同,我也不觉得故事中的男人就是你的化身。”
是这样吗?我还以为西崎有这种癖好。话说回来,越是闲闲没事做的人,越会煞有介事地谈论一些无聊事。
“杉下,那对你来说,爱又是什么?——我换一种说法,你认为极致的爱是什么?”
文科的人原来会热中于这种问题,应该讨论更有效益的话题吧——
“分担犯罪。”
杉下嘀咕道。姑且不论西崎,我原本还以为至少杉下是脚踏实地的人。虽然这种辩论无聊透顶,但正因为如此,我更应该驳倒他们,不能让他们小看理科的人。
“任何事都是一体两面,这不就像两个国中或高中小鬼去偷了东西后,再狼狈为奸地一起逃脱时觉得更刺激一样吗?这根本是低水准的爱,真受不了。”
“你说的那是共犯。‘分担犯罪’是指在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情况下,自己为对方担下了一半的罪。既然没有任何人知道,对方当然也不晓得。分担犯罪后,自己默默地退出。”
“那称不上是爱,最多只能称为自恋。如果默默地袒护对方的罪行,对方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犯了罪,永远都是一个糟糕的人。如果是我,即使我女朋友犯了罪,我也不会袒护她。这种做法是错的。”
“所以你会把她交给警察啰?”
“我会陪她去自首,而且尽量帮她。”
“如果她要坐牢呢?”
“我会等她,然后两个人一起展开新生活。”
“安藤,你现在没有女朋友吧?”
“我才不像你整天游手好闲,而且我的择偶条件很高。再说,我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轻易改变自我意志。”
“是哦,这种态度真帅气啊!”
杉下事不关己地说完后站了起来,拿着我带来的火腿走向流理台。这代表我驳倒她了吗?我有点搞不清楚状况,西崎递给我一根芹菜。
“安藤,你真热血,简直就是正义的化身。但是,如果是女朋友……只要分手就好了,爱的定义或许就改变了。要是家人犯了罪,你也会报警吗?既然是家人,或许会影响到你。当你进了一家不错的公司,感觉前途无量时,你下得了决心抛弃这一切吗?”
“我家人都守规矩,相信以后也会规规矩矩地过日子。如果是结婚对象,我不可能爱上做出犯罪行为的女人。”
“安藤,你的人生真美好。在现实生活中,杉下应该也和你一样。只有小说中会出现‘极致的爱’这种东西——喂,杉下,你在干嘛?!”
西崎突然脸色大变。我抬头一看,发现杉下用叉子叉着火腿两端站在瓦斯炉前。
“食谱上说用平底锅煎一下更好吃。你家没有炒菜锅,也没有平底锅,所以我想用瓦斯炉直接烤一下。”
“不用,别烤了。火腿直接切来吃就好了,高级火腿直接吃就很赞。”
即使自己的小说遭到批评,西崎仍然可以露出从容的笑容,但他居然会为火腿这种事大呼小叫。我原本以为他吃素,但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他也吃杉下做的糖醋鲑鱼。我也喜欢煎一下再吃,但比起杉下这种像露营的方式,还是切开直接吃比较安全,所以我赞成西崎的意见。
杉下把切成厚片的火腿装在盘子里拿了进来。西崎拿起一片,吃得津津有味。
“——西崎,〈灼热鸟〉进入第几阶段审核了?”
杉下问。
“第一个看我作品的评审似乎无法理解极致的爱。”
“是吗?所以连第一阶段都没通过。你辛苦了。”
杉下举杯和西崎干杯,廉价杯子的碰撞声音听起来也很空虚。
所以,我要为连第一阶段筛选也没通过的作品浪费宝贵的时间吗?我想,我不会再看后面的内容了。即使现在和他们坐在一起,我也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虽然我告诉自己不要再和他们见面了,但几天后,我又跟西崎、杉下一起修理漏雨的屋顶。
由于一直是好天气,所以没有察觉,但之前台风时,似乎把屋顶刮走了一部分。我去住在公寓一楼最里面那一间的房东爷爷家,请他找人来修理,没想到他自己拿着工具箱准备爬上屋顶。他不找人来修吗?我被吓到了。八十多岁的爷爷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担当不起,便向他借了工具要自己修补。
杉下可能是从窗户看到我在修屋顶,提出她要帮忙,说是“答谢上次台风时,你收留我”。西崎也走了出来,老实说,我觉得他们两个人都帮不上什么忙。
但是我不得不说,完全派不上用场的是我。
我爬上屋顶,掀起漏雨位置的铁皮,钉上木板补强后,再把铁皮盖回去。首先,我得先用锯子锯开从居家修缮量贩店买回来的木板。
“安藤,你一直对着树结的部分锯,刀刃会钝掉。你不是读理工的吗?”
“我是理工学院化学系的。”
“来,给我。”
杉下抢过我手上的锯子,不到一分钟,就完成我花了五分钟才终于锯了三分之一的工作。西崎拿着木板,沿着架在二楼走廊上的梯子爬上屋顶。
“西崎,你会钉钉子吗?”
“不必担心,我的手很灵巧。”
我关心他,而他居然一派轻松地笑着回答。
这时,杉了又锯下一块木板交给我。
“安藤,我来锯木板,你拿这个去屋顶钉起来。啊,你好像也不太会钉钉子。因为没有多余的,我看还是交给西崎好了。你干脆去准备午餐,啊,你也不行,上次还把鱼干烤焦了,而且用的还是烤箱——安藤,在眼前的状况下,你到底能做什么?”
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么屈辱的话。
“我上国中之后就没用过锯子,这怎么能怪我?不是所有乡下人都擅长敲敲打打的。你只不过刚好会而已,就这么神气吗?”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而是因为你太不会用锯子了,所以我觉得还是由我来做比较好。况且,这和乡下人扯不上关系。你看西崎,感觉最不会做这种事的人正在大显身手。”
我抬头一看,发现西崎单膝跪地,弯下身体钉钉子。就连这个姿势感觉也很做作,我有点火大,但富有节奏的铁锤声听起来很悦耳。
“把木板递给我,一直在屋顶上会晒黑。”
西崎大声叫了起来。晒黑又怎么样?我这才想起即使大热天,他也穿长袖。
“等一下。”
杉下正拿起锯子,我在一旁抢了过来,我不能让她看不起我。但是,锯齿又卡住了。
“你为什么老是要锯有树结的地方呢?”她把锯子抢了过去。
“把两公尺的木板四等分,每块不是五十公分吗?”
“所以在五十公分的地方刚好有树结吗?又不是在做城堡的模型,遇到这种情况,稍微偏一点有什么关系?”
话还没说完,她又锯好了一块。
最后,我所做的事就只是把杉下锯好的木板递给屋顶上的西崎而已。完工的时候,野原爷爷为我们买了寿司回来。他买的似乎是宴会套餐,所以要三个人一起吃。
杉下邀野原爷爷和我们一起吃,他说他也买了自己的份,出示了比买给我们的更便宜的小寿司盒。
我们决定去杉下家。三个人坐在没有铺被子的暖炉桌旁,配着用茶壶煮的茶吃寿司。
“野原爷爷为什么不把这里卖掉,去住那种有专人照顾的大厦房子呢?这栋房子虽然很破旧,但土地应该很值钱吧!”
我说出了之前就很疑惑的事。
“已经有人来找他谈过,但野原爷爷拒绝了。”
“为什么?这不是难得的机会吗?”
“他在这里已经住了几十年,别人说要买他的地,他也不可能就这样轻易答应。”
“是吗?”
“安藤,假设你回到老家,突然有陌生人来说从今天开始要住你家,请你搬出去,你会怎么反应?对方将高级梳妆台搬进你房里,把你的东西统统丢到走廊上,你会作何感想?”
“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但假设是透过正当的手续办理,我觉得并没有问题。况且,我无意回那座小岛,如果为这种小事发愁,怎么能够展望世界?”
“世界哦~你太了不起了。我很喜欢像你这么有野心的人,但是你只会读书和踢足球,这样没问题吗?”
“什么叫只会读书和踢足球?说要去学浮潜,却没有付出任何努力,整天夜游到早上才回家的女大学生有什么资格说我?我付出的努力是别人难以想像的。那我问你,你又会什么?”
“我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专长,所以我并没有否定你的意思,也觉得你会读书、会踢足球很了不起。我觉得你应该可以进大公司,活跃在世界舞台上,完成你的梦想。但是,光靠这样能够在世界舞台上大显身手吗?如果在日本,我应该会输给你,但如果在无人岛或是偏僻的地方,我应该可以反败为胜。”
“我为什么要去那种穷乡僻壤?降职吗?我绝对不可能犯下这么大的疏失。”
“我也说不清楚啦!”
杉下看着西崎。在我和杉下争辩时,好吃的寿司转眼就被吃光了。他这种时候为什么不吃小黄瓜?
“可能是对‘世界’的定义不同。安藤所说的世界,应该是美国、英国这些在儿童套餐上插旗子的那些先进国家。反正安藤以后应该会在这些国家大展身手,也没什么不对。”
他简直是在贬低我的人生,太令人生气了。我只不过不会用锯子而已,说话有必要这么绝吗?号称要当作家,连工作也不找,整天碌碌无为的家伙根本没有这种权利。
我把茶杯重重地放下,但西崎不以为意,一派轻松地继续说:
“另外,杉下清晨回家是去打工。她不是在特殊行业打工,而是靠体力做粗活。她想考浮潜证照也是为了打工。野原爷爷常说,希美很拚,不想给父母造成负担。杉下和爷爷是将棋的棋友,我和爷爷是泡茶聊天的茶友,在我们当朋友之前,我就听说了很多关于杉下的事。顺便告诉你们,野原爷爷的父亲是木工,这栋公寓就是他父亲盖的。在战争期间,他和母亲两个人一起守着这栋公寓。之后,他结了婚,虽然膝下无儿女,但他把这里的房客当成自己的孩子。总之,爷爷的人生都在这里,野原奶奶十年前死了,对爷爷来说,即使上了年纪,也不能卖掉这里。杉下,我没说错吧?”
“对,对,原来你也知道。”
“我可是消息通。反正我无家可归,也很喜欢这里,虽然没办法像杉下那样做菜给爷爷吃,但多少可以帮忙照顾爷爷,很希望他可以坚持下去。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安藤,大家多多团结嘛!我的截稿期快到了,先走一步。只剩下你们两个人时,要记得向她道歉。”
西崎最后吃了一块鲔鱼腹寿司,走了出去。
虽然我还是很气,但觉得自己的确有需要反省的地方,于是向杉下赔罪。杉下也为自己说话口无遮拦道了歉,接着若无其事地改变了话题。
“要不要下将棋?”
照理说早就应该出现在我人生中的这个娱乐,居然是跟杉下学的。
还有另一件事,也是因为杉下的邀约,我才开始学习。
痛宰杉下。原以为只要了解走棋的方式,就可以立刻把杉下打得落花流水,没想到我完全敌不过她。虽然西崎常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了竞争对手。”但我已经渐渐学会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我更在意杉下的举动。不知道她是不是打算寓教于乐,在走棋的时候,不时说什么“穴熊”、“美浓围”之类的战术,听在我耳中感到极其屈辱,我拚命盯着棋盘,走每一步棋之前都绞尽脑汁思考,但杉下在下棋时经常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下棋的速度特别快。
“西崎又去投稿,结果又在第一阶段就被刷下来了。”
她都是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当时,也是在不经意的情况下聊起了那件事。
“安藤,如果你有兴趣,要不要一起去浮潜?”
我没那个闲工夫,更没有钱。由于我必须不定期在研究室值班,所以没有打工,虽然生活无虞,却没有多余的钱玩乐。况且,杉下不是勤劳的大学生吗?之前我还为这件事道歉,结果她到头来还是只想到玩。
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不置可否地敷衍了一句,没想到后来因为下棋输给她而借酒浇愁时,决定要去她打工的那家清洁公司面试。
浮潜的事又不了了之了吗?
清洁公司当场录用了我。那家清洁公司采取登记制,时薪很高。首先,我参加了几次清洁公司的日常业务,也就是清扫交屋前的房子或深夜打扫办公大楼,公司也曾经动员所有登记打工的人员,把五十层楼新屋的每个房间都打扫得干干净净。那天,我和杉下两个人正在打扫顶楼房间的客厅,打蜡速度比我快一倍的杉下茫然地站在窗边。
“你该不会有惧高症,所以吓得不敢动了吧?”
“不是。我在想,如果可以住这里就太棒了,因为我喜欢高的地方。其实我会在这里打工,是希望清洗大楼的窗户,但公司录用我之后才说女生不能清洁窗户。我好说歹说,他们才答应我体重超过五十公斤后,让我搭一次吊车,但我不管怎么吃都吃不胖,现在已经放弃了。”
“你为什么想清洗窗户?”
“只有站在四周空无一物的地方,才会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站在高处。”
只有笨蛋和烟雾才想往上走。我忍不住说这句话调侃她,所以没有问她这么想站在高处的理由。
每个周末上两次课,四天就拿到了浮潜执照。
清洁公司负担了七成学费,第二周就派我们去清扫东京湾,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好像上当了,为了夏天去冲绳浮潜,最后还受杉下之邀,在珊瑚保育团体登记为义工,问题在于能不能挤进名额。
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在找工作了。虽然有几家化学相关的公司对我有兴趣,但想要在世界的舞台上一展身手,综合贸易公司当然是不二之选,所以我完全不作其他考虑。
“你可以在履历表上写你有参加公益活动啊!而且,你想进的那家公司也是赞助商。”
听了杉下的建议后,我在履历表的“其他”栏内顺手填了这些内容,没想到面试时,面试官一直问我这件事,令我十分惊讶。我结合原本以为会减分的老家小岛以及东京湾的清扫工作,大谈特谈了海洋环境问题。
那家公司就是M商事,也是我的第一志愿。我进了营业部,是在理工系的名额内录用,我认为是凭自己的实力争取到内定的,但杉下的帮忙也为我增加了百分之几的成功机率。
为了答谢她,我咬咬牙,邀请她一起去冲绳旅行,享受一下真正的浮潜也不为过。我一开始邀她时,她显得欢天喜地,几天后她又提出,既然要去冲绳,就安排一场美好的邂逅。
“你获得内定的那家公司有一个人是珊瑚保育团体的会员,他在部落格上提到,不久之后要去石垣岛进行私人旅行,我们可以配合他的行程。他的兴趣是将棋,你不觉得可以和他成为朋友吗?”
那个人就是野口贵弘。的确是“美好的邂逅”,因为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遇见我奋斗目标的理想人物。
这件事必须归功于杉下。
最后一次打工时,我挑选清洗高楼的窗户。清洁窗户时,必须由两个人一起合作,我和另一名交情不错的朋友一起登记,并请他当天旷职,然后,告诉杉下临时需要人手清扫大楼,我们两个人便在天亮之前,前往需要清扫的办公大楼。
我的目的是要让杉下坐一次吊车。为了以防万一,我把浮潜用的配重带绑在她身上,让她的重量超过五十公斤。
我们坐上吊车,迎接了曙光。从东方天际渐渐扩散的白色光带融入地上的霞光,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定睛细看,可以看到东京湾远方的地平线。
虽然脚下不稳,但杉下丝毫不觉得害怕,她面向外侧站得笔直,凝望着远方。
“景色果然完全不一样。我住的小岛位于濑户内海,站在海岸边望向远方,可以看到很多小岛屿。那感觉不像是大海,而是河流,搞不好还是城堡的外护城河,没有一望无际或宽阔的感觉,而是一种封闭感。但是站在岛上的最高处,可以鸟瞰浮在海面上的岛屿,望见远方的地平线,就能了解自己所站的位置。啊!我的脚下和世界的尽头连结了,这是我生存的能量。真的很谢谢你。”
我很想问杉下,那她想不想站在世界尽头最高的地方?但突然吹来一阵强风,杉下晃了一下,当她站稳时,再度凝望远方,不过,一只手牢牢抓着我工作服的衣摆。
幸好我没说。如果我说了,杉下就会思考前往世界尽头的方法,然后,她会一个人去,松开抓着我的手。
当我因为要搬去公司宿舍而离开“野原庄”时,杉下和西崎为我送行。
最后那天晚上,他们为我举行了“欢送会”,三个人喝酒喝到天亮。
“祝安藤的人生成功!”西崎带头干杯后,我们三个人连续干了不知道多少杯。
“今天就要分道扬镳了!”喝醉的杉下重复了好几次这句话。
“对,分道扬镳了!”西崎也每次都附和。
我打算以后只要有空,就会随时回来看他们,所以觉得他们太夸张了,难道三人中有一个人踏上工作岗位之后,气氛就会完全不一样吗?有人说,学生时代是“人生的暑假”,的确,小时候每次在八月三十一日时,就有这种心情。
但是,我完全不感到寂寞,因为我很期待即将可以证明自己的能力。我抱着坚定的信心,一定要比别人更早出人头地,迈向人生的下一个舞台。
和我同期进公司的好几个人都问我,是不是靠野口先生的关系进来的?我懒得告诉他们我是靠自己的实力,只回答是在获得内定后去旅行时,刚好认识了野口先生。
但是,能够进入人人钦羡的专案课,当然是拜野口先生所赐。
我一直以为只要肯努力,就可以成为人上人,和我同期进公司的每个人都是从小就很努力,我之前完全没有为了超越他们,必须在进公司前就和上司搞好关系的念头。
然而,结果好像变成这样了。我原本认为只要不是正面突破的方法都是不积极的手段,直到现在才发现,达到目标有各种不同的途径。而能够想得到有多少途径,结果也会产生很大的变化。
以为用正攻法就可以达成目标,代表我还太天真了吗?
野口先生除了在工作上很照顾我,还经常邀我去他家,或是带我去那些政治人物密会的高级日本餐厅或星级餐厅用餐。而且他还对我说,我和他坐在棋盘前对弈时,可以保持平等的立场。
其他同事都很羡慕野口先生对我的特别关照。
因为野口先生不仅是我,更是所有新进员工都很向往的理想上司。
他进公司后至今曾经被派往三个国家,在每个国家都成功地完成了专案,与同期进公司的其他人相比,他比别人提前升了两级。下班之后,也和美丽的娇妻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而且,他老家还财力雄厚,但他不靠老家,而是靠自己的实力出人头地,这一点更值得敬佩。
这简直是我以前住在岛上时描绘的理想人物——但是,那只是在小岛上时的想法。
随着和野口先生深入交往,我渐渐开始产生疑问:我真的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吗?因为从野口先生内在所表现出的贪婪,看起来显得滑稽可笑。
专案成功并不是你一个人的功劳。虽然大家分工合作,但他每次都假装是值得依靠的上司,插嘴干涉别人的工作,一旦专案成功,就以为是他的建议奏效了。难道为了出人头地,他不惜和下属争功吗?
即使在玩将棋这种游戏时,每当他快输了便要求休战。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在下次继续下棋之前,会去向杉下讨教吗?
这简直就像赛跑中想要跑第一名的小孩,在跑的时候拚命乱挥双手。他不惜用这种手段阻挠别人,非要冲在别人前面。前面到底有什么?
也许我看野口先生的目光渐渐变得和西崎一样了。当时,我无论在工作还是私生活之中都陷入了瓶颈,当然会觉得生气。
他假装是可靠的上司,和我下棋时却对我说:
“我对你充满期待,但如果你一次也赢不了我怎么行呢?对了,你听过××这个地名吗?”
“没听过,听名字像是在中东那一带。”
“就是在那一带,有人计划在那里建一座世界级规模的太阳能发电厂,虽然还不知道能不能接到这个案子,但公司决定相关部门各派一个人过去。安藤,怎么样?我们下五局,如果你一次也赢不了我,你要不要去没有电、也没有瓦斯的地方修行?”
他居然用下将棋决定工作上的人事调动。他这种行为让我觉得有点受不了。我也在候补名单中,这表示不管谁去都可以吧!我看八成是野口先生把我的名字列入其中的。
不过,这或许也是一种途径。我差不多可以赢杉下了,而且即使输了,代价就是可以拿到前往世界尽头的门票,这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吗?
我决定接受他的战帖。
在和野口先生对弈连续四败后,年底和杉下下棋时,我意外地赢了她,很令人开心,但她一定努力地思考反败为胜的方法。我也诱导了野口先生走到相同的棋局,最终一战就要以此定胜负。
今天晚上,结果就会见分晓,而且,还当着杉下的面。她会羡慕我被派去连名字都没有听过的国家吗?如果她默默伸手拉我的衣摆,我可以带她同行。
但是今天的聚会,名义上是为了激励奈央子。
杉下提议,为了激励流产后情绪不稳定的奈央子,请著名餐厅将餐点外送到府。野口先生欣然应允了——真是这样吗?
奈央子的外遇流言四起时,野口先生开始把她囚禁在家里。我觉得装在门外的链条正是代表了野口先生自己,他想保护他努力得到的一切。被野口先生关在家里的,应该是他的自尊心。
我似乎能够体会他的心情。
野口先生叫我七点去他家,但我想了解今天的对战到底对谁更有利,而且,我希望在吃饭前就一决胜负,所以我六点多就到了那栋大厦。
野口先生在停车场租了两个车位,我开车去的时候,可以停在住户停车场。我在那里打电话给野口先生,他语气慌张地叫我去顶楼酒吧等他。
杉下也想不出反败为胜的方法吗?
杉下,还剩不到一个小时了,如果你不赶快想出来,世界的尽头就会离你而去啰!
我走出停车场,绕到大厅。停车场直接通往住户楼层的门和饭店房间的门锁一样,即便没有钥匙也可以从里面走出来,但从外面进去时,就一定要有钥匙。
我告诉柜台人员,我和野口先生约在酒吧。柜台小姐似乎认识我,没有打电话到野口先生家通报,就直接让我上楼了。
我搭电梯前往顶楼,走出电梯时才发现把手机忘在车上了,于是又搭电梯回到一楼,从通往停车场的直达门走了出去。我把门敞开着,拿了手机后,再从那道门进来,走向电梯——在那里遇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是西崎,他双手捧着红玫瑰。
“安藤,好久不见。你不迟到是好事,但是不是太早了?”
“西崎,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在打工啊!我要送去野口家。”
西崎改成单手拿着玫瑰花束,他穿着黑色围裙。
“花店吗?好像很适合,又好像不适合。没想到你终于想工作了。”
“是为了保护重要的东西。”
“不过,实在太巧了。是杉下订的花吗?”
“不,是野口太太,因为一些奇妙的缘分。对了,安藤,我发现一件重大的事。以前杉下曾经说过,极致的爱就是分担犯罪,原来确有其事。你等一下也会见到那个人,那个人很不错,敬请期待吧!”
我还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电梯到了四十八楼,西崎一如往常,一派轻松地走出电梯。我搭电梯直接上了顶楼。
这种疏离感是怎么回事?我在这里遇到西崎绝非偶然,他一定和杉下两个人策划了什么事情,而且是在野口家执行,但为什么完全没有告诉我?
杉下有男朋友?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再说,他今天也会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达顶楼后,电梯门开了。我没有走出电梯,按了四十八楼的按键。
野口家大门深锁,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伸手想按门铃——但随即住了手。
我挂上了门链。
我来到顶楼,坐在酒吧窗边的座位上,点了咖啡。离地两百一十公尺,无论站在多高的地方,窗外的景色都只是整体的一小部分。
也许我和野口先生很相像。
——惨了,已经七点多了。
门链打开了。
我原本打算中途找时间下楼打开的,西崎到底是怎么离开的?野口先生看到陌生人被门外的门链关在家里,会感到尴尬吗?最好他从此改变心意,拆除那条门链。
是杉下打开的吗?我还以为她会被野口先生提早叫去家里,在里面那个房间思考攻战方法,但也可能她受邀上门的时间和我相同。
已经七点多了,可能是外送的服务生打开的。
当我按门铃时,杉下走了出来。
她神色慌张地对我说:“不要进来。”是野口先生叫她来的吗?真让人受不了。
“别那么计较了,我可以认输,说实话,输了反而对我更好。我会把方法告诉你,当作是你想到的,你去偷偷告诉野口先生。”
“……输了反而对你更好?什么意思?”
“那就敬请期待啰!”
“你马上告诉我!”
杉下大声叫了起来。我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子,她为什么这么认真?就在这时,身穿制服的警官从电梯走了出来。
一个厨师打扮的男人从屋里走了出来,镇定自若地请警察进门。杉下躲在他身后,用力抓着他的白色制服下摆。
只有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十年后——
假设当时——即使经过了十年的岁月,我仍然不时会这么想。
虽然公司内传闻,奈央子的外遇对象是一个长相很俊俏的男人,但即使在电梯里遇到了,我仍然作梦也想不到西崎就是奈央子的外遇对象,他打算带奈央子私奔。这里又不是乡下的小岛,东京的帅哥多如牛毛,即使听见传闻时没想到,但在电梯遇见时,不是应该会发现吗?
如果我发现了,会有怎样的结果?我会劝西崎别做蠢事吗?即使他不听我的劝阻,只要我跟着他,或许就可以避免最糟糕的情况发生。
最糟糕的情况——西崎供称,他一进门,野口先生就动手打他。当时,他有没有想反手打开门逃走?
逃脱。西崎说,他用烛台殴打野口先生后,因为被杉下看到了,所以他无意逃走,但他们当时应该可以商量一起逃走。
他们却没有这么做,因为门外锁着门链。
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没有联络我?
杉下和西崎都知道我在酒吧。
不,西崎应该发现是我锁上了门链,他一定以为我在帮野口先生。
但是,他在警方面前只字末提门链的事。
不光是西崎,之后上门外送的那个成濑也坚称门是敞开的。他和杉下是老同学,在同学会上重逢时聊起他打工的餐厅,之后就没有联络。这是真的吗?
西崎在电梯里向我提到杉下说的分担犯罪确有其事,还说我也会见到那个人。他指的是成濑吧?那个人很不错——这代表西崎也认识成濑。
他们是不是拟好了什么计划?
无论我怎么问,西崎和杉下都不愿回答。我因为心虚,在他们和警方面前都不敢提起门链的事,所以无法深究,因为我担心周围的人认为我牵涉其中。
但是,日子一久,我越来越眷恋当年和他们在破公寓一起喝酒闲聊的日子。
我也希望加入他们。
我透过亲戚找到了一位名律师,请他为西崎辩护。西崎叫我别多管闲事,但我一再坚持,最后他终于答应:“那就在不会给你的经历留下污点的范围内拜托了。”
还有其他可以为西崎做的事吗?我在思考这个问题时,才发现自己对他一无所知。有没有什么线索可以了解他?
我决定读西崎的小说〈灼热鸟〉的后续部分。
读完之后,我拜访了西崎的老家。
西崎,原来你就是那只笼中鸟。
我去了儿童餐上最常插的国旗的那个国家,工作五年后,回到了日本。
原本以为从前住的公寓可能已经消失不见了,我不抱任何希望,但发现“野原庄”依然如故,房东爷爷也健在。在楼梯下方锯木板的爷爷一看到我,就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光秃秃脑袋上的汗水,笑着问我:“安藤,最近还好吗?”九十多岁的爷爷还记得十多年前住在这里的冷漠学生,这件事令我感到很高兴。我问他:“你在干什么?”他回答说:“在做新的看板。”我想起了往事,决定帮他。我和他聊着那次台风很可怕,回想起自己在这里住了四年,几乎没有跟房东爷爷聊过天。
即使讨好房东爷爷也不会有什么好处。我以前就是这种人。案发之后,为了帮西崎送衣物到看守所,我曾经来过几次,也没有特地拜访过房东爷爷。
房东爷爷为西崎担心,也很担心杉下。
但是,我没有任何消息可以让他安心。我想起西崎曾经立志当作家,顺便问了爷爷知不知道〈灼热鸟〉。房东爷爷回答说:“不知道。”但他问我是怎样的内容,于是,我简单地告诉他故事概要。
“鸟是指希美吗?”
我刚说完,房东爷爷便这么问我。这句话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这和杉下有什么关系?”
“不,我只是有这种感觉。如果不是她,那就是西崎了?”
西崎像鸟一样,全身都是烫伤疤痕。他不敢用瓦斯炉,但烤箱和电锅没问题。
他怕火。
案发后,律师曾多次拜访西崎的老家,请他父母帮他。他母亲说不想和他有任何关系,迟迟不愿开口,但他父亲承认西崎在幼年时期曾经遭到虐待。因为西崎的母亲脸上并没有烫伤疤痕,所以那篇小说并不是完全真实描写,但我坚信,西崎就是那只乌。
“所以你才想要救奈央子。在遭到野口先生殴打时,唤醒了你对往事的记忆,你得了这种病,应该接受精神鉴定。”
我去看守所会面时,隔着玻璃这么告诉西崎。他对我说:“不要把文学带进无聊的日常生活。”也拒绝做精神鉴定。
我仍然对西崎就是鸟这件事深信不疑,但是,房东爷爷第一个想到的却是杉下。之前在冲绳看到杉下穿泳衣时,她身上并没有伤痕,和她一起聊关于〈灼热鸟〉的感想时,气氛也不会很凝重。
我以为自己基本上是了解杉下的,但她总是聊现在和未来的事,从没聊过认识她以前的事。
杉下是鸟。
西崎是鸟。
他们有共同点,彼此也了解这一点吗?只有他们能够相互了解吗?
当时在案发现场的是死去的野口夫妇,以及西崎与杉下。
杉下曾说,极致的爱是“分担犯罪”。西崎曾经暗示,那个人是成濑,但这十年期间,他和杉下才是这样的关系。
我代替手抖的房东爷爷,用黑色油漆在锯下的木板上写了“野原庄”几个字,晾干之后,用铁丝绑在二楼楼梯的扶手上。他们两个人曾经站在那里。
台风那天,我不是在这里认识了你们吗?
所以,差不多该告诉我真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