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块般的沉默到访。一会儿后,西村充满自怜的声音缓缓融化了这道沉默。
“……不见得是。”
“事到如今,你还想推托吗?”纶太郎睑上有些怒意。
“不,不是这样。我的话不是这个意思,是指你讲的跟事实有些出入。请听我解释。”
西村将枕头放在自己的腰与床铺间并将背靠上去,稍微减轻身体的负担。然而,此刻已找不到枕头能将他受伤的心与外界的现实隔开。
“一切的元凶是十四年前那场车祸。同时失去了妻子的健康与期盼已久的长子,使得我从那之后便暗自憎恨着酿成车祸的赖子。如果我不是那天刚好在车祸现场,或许就不会这样了。我清楚地看见女儿跳上车道……
“我也很痛苦。我不断告诉自己不该憎恨女儿,但车祸瞬间的画面烙印在我眼里,赖子的罪在我脑中重演了数万次。
“我是个软弱的人,无法从容承受压倒性的不幸。如果不将恨意投注在某人身上,我甚至没有保住理智的自信。而赖子就在那里,我别无选择。藉着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憎恨赖子,我才能与恶梦般的现实妥协。”
西村大概是读出了纶太郎眼中的非难,话音停下来。
“但你藏起了内心的憎恨,表面上扮演一个好父亲……”纶太郎说。
“如你所言,想说我伪善就说吧。可是,我不想让妻子知道我的恨,不愿让海绘看见我丑陋的真面目。我害怕这样,于是将车祸的画面藏在自己心里,持续假装自己疼爱赖子。
“然而不管我再怎么努力扮演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依旧无法瞒过赖子本人。女儿不知不觉察觉了我的心情,即使如此,那孩子依旧寻求着我的爱。
“当然,这是无谓的努力。知道自己无法如愿,她便以最卑劣的手段引起我的注意。赖子年岁渐长,出落得愈来愈像母亲。她一定是知道这对我有效,才努力让自己变得像母亲。最近这一年,她甚至变得跟我当初刚认识的那个海绘一模一样,反而更让我痛苦得难以忍受。这一定是女儿对我的复仇。”
纶太郎无法继续保持沉默。
“你这种观点未免太一厢情愿了。”
“或许是吧……”西村吐出一口瘴气似的叹息,“可是五月上旬赖子对我设下陷阱,除了复仇以外应该别无他意。”
“那是五月十日的晚上,对吧?”
西村宛如翻査记忆月历似地看向空中。
“没错……那天晚上我陪同事喝酒,之后醉醺醺回到家。我酒量本来就不好,能回到家已经十分勉强;一进自己的房间,我当场倒在床上昏睡过去,连领带都没解下。
“之后不知过了几小时,我感觉到人的气息而睁开眼。半梦半醒间,我发觉海绘就站在身旁。她比现在的海绘年轻得多,体型还是女学生;当然,这个海绘四肢健全。我没有半分犹豫便将海绘拉上床,因为我相信这是一场梦。
“然而,我的记忆只到这里。隔天早上清醒时,我已经换上睡衣,内裤也换过了;前一天晚上到底发生什么事,就连我自己也完全搞不清楚。我以为一切都是梦。
“三个多月后的八月二十一日晚上,我发现自己遭人陷害。那一天……赖子从傍晚就把自己关在房间,晚餐也没下来吃。我对中原刑警说她傍晚外出当然是假的。到九点左右,赖子表示有话要讲而把我找到她房间里,接着突然亮出那份诊断证明。她让我想起五月十日那晚的事,然后说孩子的父亲是我。
“气急攻心的我失去理智,回过神时已经掐住赖子的脖子,因为她威胁要把这件事告诉海绘。我无法原谅赖子,只觉得赖子又想撕裂我跟海绘的爱。这十四年来我压抑在心里的东西,就在这瞬间一口气爆发。”
“这不是对你的复仇……”纶太郎绝望地说,“赖子小姐希望你爱她,希望你将给母亲的爱情分一点给她,即使只有几千分之一也无妨。”
“别再说了。”西村低语。
“不,或许她真的想要你的孩子也说不定。”
二十五日的记述在纶太郎脑中复苏,某个在意的小疑问同时迎刃而解。西村在手记中写着,当村上医师告知怀孕时“赖子不知为何显得如释重负”。实际上他应该明白女儿“显得如释重负”的理由才对,正因为明白又不愿意承认,才会下意识地采取自卫反应写出“不知为何”这个疑问词……
纶太郎加强语气继续说:
“……赖子小姐或许想代替已经无法生育的母亲,为你产下你非常想要的儿子。你不觉得她是用自己的方式为十四年前的过错赎罪吗?”
然而,西村避开纶太郎的目光。
“我杀害赖子后的行动,就和你知道的一样。布莱恩突然从床下跳出来,我想都没想就空手揍死了它。”
西村举起自己的双手,仿佛那时的感触回到了怀里一样。跟杀害女儿相比,把猫牵扯进来似乎更让他过意不去。
“能看穿手记的欺瞒实在不简单。我从高田口中听说时相当佩服,你似乎连我思考的细节也全看穿了。八月二十六日记述的补写与‘Fail·Safe’作战的真正用意,就跟先前你说的一样,重点是将孩子生父的角色推给柊伸之。我确实打算利用为女复仇的美名,把一切责任都转嫁到柊的身上。然而只有一件事你不晓得。如果你愿意相信就好……其实赖子肚里的孩子不是我的,真的是柊伸之的孩子。”
“怎么可能!”
“你会这么说很合理,但我没有在五月那晚与女儿发生完整性行为的记忆。我只是将女儿的话信以为真,为自己的愚行感到羞耻。在那之后,我选择柊伸之这个男人当自己的替身,却渐渐起了疑心。以一个无关的第三者来说,柊这人符合的条件未免太多了。
“我的怀疑没错。最后一天我夺去柊的自由后,从他口中听到了没有半分虚假的真实——赖子真的跟柊有关系。日期似乎是五月十二日,我出席学会不在家中的那天晚上。
“我想,大概是十日那晚赖子无法和我完全结合。她认为重复同样的手段也没希望成功,于是使用替代品,而柊伸之就在那个时间点登场了。因此选择柊伸之的人不是我,我只是沿着赖子选择那个男人的路重新走一次而已。”
西村拼命地试图攀住自己的话语,已经没有其他浮木可抓了。
“可能因为柊跟我同样是B型,同时也是赖子身边最空虚的男人吧。赖子为了打击我,无论如何都需要小孩;而且只要能欺骗我,谁的孩子都行。我完全上了赖子的当,因此等在我眼前的只剩毁灭。那孩子并非我的骨肉,这点是我唯一的救赎。”
实情大概就如西村所言。尽管难以判断胎儿的生父,但西村赖子与柊伸之有关系这点无法否定。若非如此,无法解释齐明女学院理事长为何那么快就对绿北署施压。换言之柊心里有底,很可能是他为了避免后续的麻烦而向理事长哭诉。
可是就算如此,眼前这名男人的罪行依旧不轻。
“这种事算不上什么救赎。”纶太郎说道,“只是你擅自将它当成避难所罢了。对你以外的人而言也一样。”
时节明明还是九月初,西村的表情却宛如严冬寒意已沁入骨髓。
“或许吧,至少海绘应该也这么想。我无疑已经背叛她。毕竟到头来,我还是相信了赖子一次……”
西村突然以双手遮脸,仿佛要将自己的丑恶藏起来,不让自己看见。
“光是这些行为,就可以说我死不足惜。我杀害赖子那晚已下定决心自杀,我无法原谅跟亲生女儿发生关系还杀死她的自己。然而更重要的是,我无论如何都得避免海绘知道真相。我背叛了她,说不定还因此让赖子怀孕,这个恐怖的事实无论如何都得掩盖起来。”
“于是你决心让无辜第三者当自己的替身并杀害他,写下那份手记,全是为了让太太阅读并求得她的宽恕,对吧?在八月三十一日前半的记述中,你意外地暴露了真心。”
“没错。”他抬起头,“如果海绘知道真相,绝对不会原谅我。我无法忍受这种事,我不想失去她的爱……为此要我做任何事都在所不惜,即使要与全世界为敌我也不怕。所以要我杀人也无妨,要我当个骗子、当个卑鄙小人也行。”
“可是赖子小姐的命案被视为变态过路魔的犯行,而且警察并未公开她怀孕的事实,为什么你还要刻意将这些事挖出来?你应该只需要冷眼旁观才对。”
“不。”西村说道,“我办不到,因为海绘发现赖子怀孕了。她应该也怀疑我才对,只是没说出口。所以我不能消极以对……”
“可是太太前天对我说,她没发现赖子小姐怀孕。”
“不可能。她不可能没发现。海绘绝对会注意到,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西村的声音充满绝对的把握,不容他人反对。可能他才是对的。
“请让我问最后一件事。”纶给太郎说道,“你跟森村小姐之间有什么关系?”
西村的眼睛像铅块一般重重地沉下去。
“……唯有这件事请你别问。”他好不容易才回答。
纶太郎看向时钟,跟佐伯约好的时间快到了。西村似乎很快就从纶太郎的动作中看出意图。于是他有所觉悟地询问纶太郎说:
“……这里似乎是五楼,对吧?”
“没错。”
“窗户下面是?”
纶太郎起身走近窗户,以手指拉开百叶窗往外看。
“水泥露台……”
西村轻声说道。
“你大概认为我是个卑鄙的家伙吧。”
“没这回事。”答案不假思索而出。
“你不阻止我自杀吗?”
“不。”
“为什么?因为你可怜我吗?”
“不是。”纶太郎说道,“我对你早已没有丝毫同情。我不阻止你,是为了赖子小姐。”
“为了赖子?”
“……十四年前赖子小姐跳上车道的理由为何,难道你从没想过吗?”
西村的眼神顿时冻结。纶太郎原先没打算提这件事,但他无法保持沉默。
“你在对向车道目击车祸的瞬间。换句话说,赖子小姐可能也看见了你的车。驾驶面包车的五十岚先生还记得,她在跳上车道前曾转身背对面包车。当时赖子小姐必定看见你的车就在对向车道上。她跳上车道,不就是因为看见你的车而兴高采烈地想迎接你吗?这不正是小孩子的爱情表现吗?”
西村瞪大眼睛,整张脸仿佛听到陌生的外国语言般僵硬。他只是保持沉默,没有给纶太郎任何回答。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赖子小姐一直渴望你的爱,但你始终顽固地拒绝她的心。让赖子小姐崩溃的不是别人,正是你的所作所为。你明白吗,西村先生?我不阻拦你,是为了不知道何谓‘被爱’就死去的赖子小姐。”
“谢谢你。”西村意味深长地说出这句话,“……你会将真相告诉海绘吗?”
“不。真相只属于你。”
“那么,请替我转告她。我第一次为赖子而死,第二次则是为你而死。”
“我会转告。”纶太郎在深不见底的绝望中这么回答。
“还有一件事想麻烦你。能不能替我打开那扇窗户呢?它对我来说好像太重了。”
纶太郎照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