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星期一的早晨,纶太郎起得很早。从睁开眼睛起,他就隐约有种案情将出现决定性发展的预感。静不下来的他煮了好几杯咖啡,还被上班前的警视警告。
九点二十七分富樫来了电话。
“找到五十岚民雄的所在之处喽。”
“真的吗?”纶太郎不由得问道。
“你自己拜托的事还问什么真的吗,准备好纸笔吧。先从确认名宇开始,五十岚民雄,五十岚加上人民的英雄取其中两个字,民雄。联络电话是……”富樫念出以区域码〇二六八起头的号码。
“〇二六八?哪里的号码?”
“长野县上田市。五十岚在当地一家叫冲津制而的食品公司工作,刚刚那是事务所的代表号。”
“你怎么査到的?”
“要我教你吗?”富樫仿佛吊胃口般地压低声音,“我査了以前的记录,发现车祸时五十岚在川崎市内某家事务机器制造商的营业所工作,昨晚找到的就只有这样。今天一早我就拨电话给那家营业所,询问五十岚的事。
“车祸后没多久五十岚民雄便遭公司解雇,幸好有个老员工清楚他之后的事。据说五十岚老婆的娘家经营制面工厂,他似乎决定去那边从头开始。那位老员工好像跟五十岚私交甚笃,现在还是偶尔会有信件来往。于是我又査到了他老婆娘家经营的公司地点。没想到一通电话就有这么多收获,我可真走运。”富樫一副自吹自擂的口气。
“慢着。”纶太郎说道,“被害者受到让她半身不遂的重伤,五十岚难道没被判刑?”
“虽然检方以业务过失伤害罪起诉,但法院判有期徒刑且可缓刑,让五十岚免于坐牢。由于两者顺利和解,加上受害者方也有过失,因此判得比较轻。不过肇事的面包车属于公司,有监督责任的公司支付了一大笔赔偿金,他会遭到解雇的原因似乎在此。上面都是听那个员工说的。五十岚好像是热心工作又讲义气的男人。车锅时他正逢厄年,现在应该五十五、五十六了吧。”
“你确认过五十岚是否还在冲津制面吗?”
“是啊,我刚刚也打电话确认过。本人还没进公司,但我问了接电话的女孩子。现在差不多到了吧。”
虽说运气很好,但老实说纶太郎没想到富樫办事居然这么周全。
“非常感谢你的帮忙。”
“喔?原来你也能诚心道谢啊?”富樫调侃他,“不过,你打算找五十岚问什么?如果这次的案件跟十四年前母亲的车祸有关,那我也不能袖手旁观了。”
“你还是别碰比较好。”纶太郎严重警告对方,“没你的事了。如果因为好奇而插手,可会倒大楣。”
“我知道。”富樫意外地妥协了,“这件事就当成你欠我的人情,毕竟这个世界就是要靠人脉嘛。总有一天我要写篇关于你的报导。祈祷我俩今后能继续合作下去吧。”
富樫挂断电话。
纶太郎没有放下话筒,立刻拨电话到上田市的冲津制面。
接电话的是个女孩子,声音有如土制铃铛般清脆。纶太郎一问五十岚民雄先生在不在,她便回问是不是刚才那位先生。
“不是,但目的一样。敝人是东京的法月,要谈的事情有点复杂,麻烦你请本人来听电话。”
“请稍等。”
对方似乎以手遮住话筒,但呼唤五十岚的声音仍旧隐约传过来,想必职场充满了家庭气氛。转交话筒的声音响起后,一名上了年纪的男人开口:
“我是五十岚。你是东京的森口先生?”
“敝姓法月。”纶太郎出言订正,“百忙之中突然拨电话打扰,实在很抱歉。我很明白自己有失礼数,但有件事非请教您不可。您认识一位名叫西村赖子的少女吗?”
五十岚呻吟似地叹息,那声音让人联想到遇热融化的冰块。
“……你还真清楚啊。”回答里带着警戒和迟疑。
“上个月二十一日的晚上,她在横滨市内的公园遭某人杀害,这件事您晓得吗?”
“我在报上看到了。”五十岚压低声音,大概怕周围听到。“你是法月先生吧,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抱歉忘了提,我以私人立场调査这件命案,不过请您别担心。为了査凊她丧命的真相,无论如何都需要您的协助。”
五十岚犹豫了一会儿后,提出疑问。
“……那件命案的凶手不是学校老师吗?”
“这件事有些微妙的发展。”纶太郎单刀直入,“我怀疑十四年前母亲碰上的车祸跟这次的命案有关。”
隔着电话能听到五十岚倒抽了一口气,接着是一阵能切身感受到对方心脏悸动的沉默。背景还传来其他电话的铃声。
―会儿后,五十岚的声音传回纶太郎耳中。
“……也就是说你已经晓得了,对吧。我开车……呃,撞上她母亲,让人家受了重伤。”
“去年十月您会和赖子小姐在涩谷见面,这件事我也晓得。”纶太郎紧接着说道。
“这样啊。”对方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回答得很快,“我明白了。不好意思,能不能给我你的电话号码?我会马上回拨。”
纶太郎讲完号码,五十岚挂断电话。大约两分钟后电话铃声响起,纶太郎立刻拿起话筒。
“我是五十岚。”刚才的男人说道。背景变得颇为安静,想来他是移动到能单独说话的地点。
“替您添麻烦真不好意思。”纶太郎再度道歉,“本来我应该亲自登门请教,但实在抽不出时间。”
“不?没关系。你说需要我的协助是怎么回事?”
纶太郎简短说明命案概要,以及自己与五十岚取得联系的经过。
“原来如此,当时的男孩子记得我啊。”五十岚似乎在回忆过去,“那个男孩离开后,我问赖子小姐那人是不是她的男朋友,她抿着嘴摇了摇头。”
“那是您第一次跟赖子小姐见面吗?”
“是的。”五十岚仿佛被自己的声音哽到般咳出声来,“当然,这是从她长大以后算起。”
这个问题有欠思虑。两人以前当然见过——就在十四年前的车祸现场。
“您是怎么认识她的?”
“去年九月初,赖子小姐突然寄了封信到我这里。她跟你一样,査到我的住址。她在信上写道,有些关于十四年前车祸的事想问我。但我实在不愿回忆当年的事,虽然觉得很对不起她,依旧没有回信。”
那正好是她不再和松田卓也见面的时期。中间相隔数天,大概是为了査出五十岚住址所花的时间。果然卓也的忠告,正是让她将注意力转向十四年前那场车祸的契机。
“然而两三天后又来了第二封信。上面写着‘前一封信或许有所冒犯,但我绝对不是要责备五十岚先生。’写信的时间看起来跟前一封没隔多久,内容几乎一样,想问有关十四年前那场车祸的事。除此之外,她还问我能不能找个机会见上一面。
“信件像这样接连到来,态度又十分认真,我猜问题大概相当严重,不能继续当没看到,因此决定回信给她。当然那时我并没打算跟她见面,毕貢挖掘往事只会让彼此尴尬,而最重要的是我对那个家庭有所亏欠。事到如今,我实在不愿面对自己过去的罪孽。我将这些心情老实地写在信里,寄给赖子小姐。”
“您直接寄到她家吗?”
“不,留在美丘邮局,这是赖子小姐的指示。”
多半是为了避免让双亲看到寄件人姓名,她想隐瞒自己与五十岚取得联系这件事。收到的信想必早私下处理掉,以免让父亲发现。
“对于您的回信,她有什么反应呢?”
“第三封信马上就到了。她说非常感谢我的回答,并且以更热切的文字提出同样要求。‘那桩车祸对我而言,是个迫在眉睫的问题’等句子随处可见。我用来拒绝的回复,反而变成火上加油。”
他仿佛要甩开喉中阴霾似地轻咳一声。
“之后她依旧不停寄信过来,我的心情也渐渐改变,觉得或许能相信她的话。会这么想当然是被她的热情打动,但我同时也期待能藉着跟赖子小姐见面,抚平自身罪孽带来的愧疚。想到这里,我便写了封答应见她一面的信。当时正好预定到东京出差,我就顺便约了见面时间,在十月第二个星期日。”
五十岚的声音已抛开电话的存在,像旁白一般在讲述自身的故事。纶太郎此时插嘴发问:
“两位约在涩谷见面,对吧?”
“我们约好信物,在109的楼梯口碰头,其实不用信物,我一看见赖子小姐就认出是她了,她的容貌与妈妈一模一样,我不管过多少年都忘不了她妈妈的脸。车祸时隔着挡风玻璃看见的那张脸,至今依旧不时出现在我的梦里。”他叹口气后,音调稍微有些改变,“我们走了一会儿,坐进一间甜点店。途中遇上那名少年。”
“她问些什么?”
“赖子小姐要我将车祸发生的事详细、正确地重现。我不禁迟疑。因为要是我将看见的一切照实说出来,显然会让她非常难过。”
“……不过,您还是说出来了吧?”
“嗯。从答应见面时起,我就隐约料到她会这么问,在当事人面前,我无法坚守沉默。”
“车祸是怎么发生的?”
—阵短暂的间隔。五十岚的喉咙有如木管乐器般,发出干净明确的声音。
“……事情发生在五月某个晴朗的傍晚。当时刚过五点,天色还不算暗。在送完货的归途,我一个人开着车。那条路是单侧两线的直线道,我遵守速限开在左侧车道上。
“前方左手边的人行道上,有一对母女的身影。母亲是大肚子的孕妇,似乎刚买完东西要回家。她身后两、三步的地方,有个大约三岁的红衣小女孩像个陀螺似地打转,蹦蹦跳跳。”
五十岚的声音在颤抖下变得模糊不清,纶太郎将听筒紧压在耳朵上。
“接下来,讦多事就在一瞬之间发生——转身背对着我的女孩,突然跳进车道。我的车近在咫尺。我察觉后紧急刹车,而母亲为了保护女儿扑向车道,以上这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
“在我眼中,女孩与母亲之间仿佛有条看不见的橡皮筋,那条橡皮筋缩了一下将母亲拉上车道。女孩在母亲舍身一推下弹开,跌进隔壁车道。幸好开在那条车道上的小客车还来得及刹车,勉强停在女孩面前;但我的车闪不开母亲,因为距离实在太近了。我隔着挡风玻璃,看着母亲的身体飞上空中,接着她的背部撞上马路……”
声音到此打住。出现在电话线之间的沉默,仿佛将话筒连同五十岚一并吞噬。当他再度开口时,声音沙哑而疲备。
“我愣愣地下车,耳里只听到女孩的哭声。她奇迹似地几乎没事,只有膝盖擦伤。人们聚集过来,似乎在喊些什么。我怕得不敢直视那位母亲,但我还记得有个男人跳下停在对向车道的白色Sunny奔来,不断大喊‘海绘、海绘’。我后来才知道那人就是西村悠史,就是我撞倒那位太太的丈夫。”
话语再度打住。这回他是为了让纶太郎提问而保持沉默。
“您如实告诉赖子小姐了吗?您告诉她车祸原因出在她身上了吗?”
“是的……当然,我自认尽可能避开任何像在责备她的用词,但这对赖子小姐而言大概没什么差别。”
“她有什么反应?”
“我能确定她之前不晓得车祸起因在自己身上。她虽然佯装冷静,却藏不住内心的震惊。”五十岚顿了一下,仿佛突然想起某件事地补充,“我尽可能安慰她、替她打气,但我们道别时,赖子小姐似乎满脑子都在想别的事了。”
“别的事?”
“嗯,可以说她没把我的事放在眼里了。我也猜不到她在想些什么就是了。”
纶太郎觉得自己似乎能明白她当时在想什么。她当时的思绪,想必就是日后命案的源头。
“您之后还跟赖子小姐见过面吗?”
“没有。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收过原先频繁寄来的信了。”
“我明白了。”纶太郎说道,“感谢您拨出这么多时间。不仅如此,还让您得回忆当年的事故,实在非常抱歉。”
“我帮上忙了吗?”
“是的。”
“那就好……”五十岚似乎害怕自己挂掉电话,“我没打算隐瞒这些事。得知赖子小姐身故时,我一直想拨电话到西村先生家表示哀悼,然而我办不到……我对那个家庭而言,就跟瘟神没两样。”
纶太郎再度道谢后挂断电话。握住话筒的手掌满是汗水,这说明五十岚的故事多么让他紧张。
他立刻更衣出门,开着爱快罗密欧在二四六号线上奔驰。时间紧迫,在前往大坪综合医院前,他还得走一趟齐明女学院。
前天的那名年长警卫在警卫亭中向纶太郎打招呼,纶太郎下车对他搭话:
“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纶太郎拿出装了昨晚那份报告书的信封,交给警卫。
“请立刻将这份文件交给理事长。我有要事在身,现在没空和她见面。这份文件很重要,麻烦你确实交给本人。”
“我明白了。”警卫将信封当成勋章抱在怀里,“我会当面交给她。”
“这辆车可以顺便交给你保管吗?”纶太郎用拇指指向停在门旁的爱快罗密欧,“这是租来的车,联络租车公司领走就好,我已经用不到了。”
纶太郎将钥匙交绘警卫后离开齐明女学院。他对无意义的麻烦敬谢不敏,因此将一切托付给报告书带来的威力,不打算再踏入这所学校。想必以后不会再看到理事长那张脸了吧。
他招了辆计程车,告诉驾驶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