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老人的背影从置物间消失后,高桥无奈地歪头。
“你这个不怕死的家伙。他可是不会随便找你这种人搭话的大人物,亏你敢用那种放肆的口气说话。”
“是吗?”纶太郎不服气地说道,“日本浪漫派,不正是战前天皇制法西斯主义的温床?将日本的国政交给会若无其事说出那种话的人,真的没问题吗?”
高桥微微一笑:
“就是因为说出这种话,才会被人当成左派的胆小鬼。不过呢,这点先放一边。”他突然收紧了嘴角,“我想问你一件事。说实在的,西村的案子究竟变成什么样子了?”
这个问题,说不定才是把他叫来的真正目的。纶太郎突然有这种感觉。
“有了奇妙的发展。”
“意思是?”
“……或许会演变成一场风暴。”纶太郎暧昧地兜了个圈子,避免给出明确的答案,“话说回来,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没问题。”高桥说得铿锵有力,“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我想跟您谈谈西村先生的事,能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高桥拉起袖子,看向手表。
“三十分钟左右还能奉陪,到楼上的交谊厅聊吧。”他说道。
两人搭电梯到四楼。交谊厅里有撞球台,布置成撞球酒吧风格。屋内还有个标示写着“Loft49”。
他们在内部的谈话室坐下。此处跟交谊厅之间有道门相隔,里头以不至于妨碍交谈的音量播放着Windham Hill的乐曲。
高桥点了根烟,询问纶太郎:
“你见过西村太太了,她的身体还是老样子吗?”
“是的。”
“没办法,毕竟医生也说过没有好转的希望。”烟雾随着叹息而出,“虽说要聊西村,但我没办法回答最近的事。刚才也说过,我们很久没见面,顶多就是互寄贺年卡。”
“为什么两位会疏远?”
“海绘车涡后,西村变得非常难以相处。尽管只是暂时,但那段时间确实很难跟他碰面,而且恰巧碰上我个人的转折点。我当时刚从原先任职的广告公司独立开业,忙于自己的工作,和他接触的机会自然就少了。”高桥略微思考后补充,“还有,结婚也是理由之一。”
突然间,某个念头浮上纶太郎的意识表面,他认为有一问的价值。
“话说回来,您认识矢岛邦子小姐吗?”
“嗯。”一如预期,高桥的音调变了,“她还是老样子,会出入西村家,对吧?”
“是的。她目前代替太太留在医院看顾西村先生。”
高桥皱起眉头。
“你见过她了?”
纶太郎点点头。
“您很在意她吗?”
“嗯。”这次高桥沉默了一会,“她仍然姓矢岛,对吧?”
“是的。”看来问到关键。
“我以前曾经认真地向她求婚。”高桥说道。他不再用那不锈钢般的人工口气说话。
“您向矢岛小姐求婚?”
“没错。”
“如果您不介意,请让我听听当年的事。”
“这是段老到发霉的往事了。”高桥又点根烟,“我们在高中时认识,当时大家还拥有梦幻般的青春。我和她不同班,但都待在学生会里。当时西村是会长,矢岛邦子是副会长,他们的成绩都很好。我记得海绘是书记,旧姓好像叫永岛。而我……不,实际上我根本不是学生会成员。我跟西村是同班好友,每天都窝在学生会办公室。”
“西村先生与他太太当时就在交往了吗?”
“其实是我跟矢岛邦子撮合那两人的。起初是海绘单恋……不,应该说西村这个迟钝的男人没察觉海绘的心意吧。于是海绘将自己的烦恼告诉矢岛邦子,不用说矢岛邦子当然选择为好友两肋插刀。”
“原来如此。于是矢岛小姐找上身为西村先生好友的您帮忙。”
“就是这样,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我跟她共谋,热中于撮合那两人,简直像石坂洋次郎的小说一样。”高桥说着说着眯起眼睛,“当年的矢岛邦子是个不让须眉的强悍女孩。”
“现在似乎也是。”
“我们是对好搭档,联手做了不少事。为了撮合那两人,我们甚至假装成一对恋人。后来我们的努力奏效,顺利将西村与海绘凑在一起,但我没收手。当然一开始只是为了演戏才跟矢岛邦子联手,不过这场戏演到途中不再只是场戏。正因为起头,我才无法好好向矢岛邦子坦白心意。尽管周围的人包括西村他们全将我们当成一对,但实情并非如此。而我终于下定决心表白,是在高中毕业典礼那天。”
“您在那天向她求婚?”
“喂,我可没有那么轻率。”高桥的苦笑刻在睑上,“不过,在另一层意义上我确实很轻率。可能太自以为是了,我理所当然认为对方会说好。然而出乎意料,她当场拒绝了我,还说自己另有心上人,无法接受我的心意。你猜她喜欢的人是谁?”
“难道……”
“就是那个‘难道’,她说她一直暗恋西村。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质问她为什么要撮合海绘跟西村,她说因为海绘是她的好友。我直到现在还是无法了解那个年纪的女孩在想些什么。”香烟的烟似乎在高桥摇头时飘进了眼里,他连连眨眼。
“之后呢?”
“然而,当时西村与海绘之间已经容不下别人,矢岛邦子应该也明白才对。所以我告诉她,我会等到她改变心意。矢岛邦子虽然回答‘谢谢’,但似乎认为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
“在那之后,四位的关系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我们瞒着西村他们,因为矢岛邦子希望如此。即使高中毕业,我们表面上的友谊仍旧没变,矢岛邦子还是老样子跟我十分要好。真要说変化,就是四人里只有我大学落榜而重考一年。隔年四月起,我得称呼矢岛邦子一声学姊。讲得简单一点,时间在东京奧运前后,我们的青春年华正值一个新旧事物交杂、人人不知所措的年代。现在台面上那些傲慢的家伙,当初全只是自大的小鬼头,披头四也被当作不成气候的小伙子。西村在T大法学部念英美法时沉迷英国政治史,决定留在大学继续研究;身为有钱人家次女的海绘,则在自家附近的贵族女子大学度过四年;矢岛邦子则在W大的文学部念社会学。我虽然念W大的法文系,但很快就迷上戏剧而翘掉大部分的课,在分不清连音与省音的情况下毕了业。”高桥似乎很中意自己的修辞,轻轻摇晃起肩膀。
“您跟矢岛小姐从未私下见过面吗?”纶太郎问道。
“不,即使西村他们不在场,我们依旧常碰面,戏剧跟文学的话题聊也聊不完。或许也是因为念同一所大学,我们对彼此没什么保留,这种关系就叫做孽缘吧。不过当时我不这么认为就是了。我还记得,我们虽然直来直往什么都能说,却总是留心别提到西村的事。”
“您是什么时候向她求婚?”
“出社会以后。大学毕业后,我在朋友的介绍下进了某家广告公司。当年这行虽然不像现在受学生欢迎,但的确是家好公司,不但有许多能干的前辈,工作也十分有趣。在这段时间,我偶尔会和矢岛邦子碰面。她比我早一年毕业,在儿童文学的出版社工作。”
高桥在椅子上坐实,把脚换一边跷后继续说下去。
“那年夏天,我预支了头四个月的薪水买戒指。虽然是颗便宜的石头,却有让我这社会新鲜人瞠目结舌的价格。这是我历时五年后的一大决心。我把矢岛邦子约出来,什么也没说就将戒指交给她……然后她什么也没说就将戒指退回来。我说我会再等五年,矢岛邦子只是咬着嘴唇摇头。”
“她依然暗恋西村先生?”
高桥点头。
“当时西村先生与海绘女士怎么样了?”
“取得双方家里的同意订下了婚约。西村如愿在研究所继续用功,海绘毕业后则在老家从事类似英语补习班的工作,等待未婚夫成为受人认可的学者。但那两人对于结婚慎重到让周围着急的程度。大概因为海绘家里有钱,西村不想让人觉得他是为了财产,决定等自己能以学问独立后才结婚。后来他说要去伦敦留学时,我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想说服他至少先举行婚礼,但那家伙始终顽固地坚持己见。他就这样将海绘留在日本,前往英国待了两年,回国才终于结婚。当时已经二十八还是二十九了吧。尽管西村也很不简单,但最令人佩服的还是海绘。”
“矢岛小姐没试着对西村先生坦白自己的心意吗?”
“嗯。西村留学前我想说服他先跟海绘举行婚礼,他反而质问我为什么不和矢岛邦子结婚。当时我实在无法回答,又不能说‘都是你的错’。到头来,西村还是完全没发现矢岛邦子的心意。现在回想起来,老实告诉他或许对矢岛邦子比较好。”
“回到先前的话题吧。”纶太郎说,“五年之后,您又向矢岛小姐求婚了吗?”
“不。”高桥摇头,“当时正值西村他们结婚,在那时求婚就像乘虚而入,我不想这么做,大概我变懦弱了吧。差不多就在那时,我在工作上开始不满于现状,认真考虑起独立开业。这件事就在我不断错过求婚机会的时候逐渐定案,于是我离开了任职的公司。这时资助我的人提出相亲的事,尽管对方并未强迫,但这门亲事对我而言确实很有帮助。”
“您怎么告诉矢岛小姐的?”
“当时我三十二岁,心想若要替长年来对矢岛邦子的思慕之情做个了断,这是最后的机会。我把一切赌在第三次,要把矢岛邦子的心意弄清楚,如果她答应就回绝相亲。然而事情半如我的预料,矢岛邦子选了一条得不到回报的路。我告诉她没有下一次了,矢岛邦子点头。事情就这样结束,是个无趣的离别。”
高桥以短暂沉默包住回忆的苦涩。烟灰缸里满是捻熄的烟蒂。
“我很快就谈好婚事,在秋天结婚。这段期间海绘不幸发生车祸,矢岛邦子为了安慰她常出入西村家。我则为了避免和矢岛邦子碰面而不再造访。时光飞逝,在那之后已经十四年,我的长子也上了中学。
“现在的工作?油谷议员在八〇年的众参同日选举活动时找上我,提拔我。之后承蒙他关照近十年了。矢岛邦子这名字也被我搁下差不多十年……看来我年纪也大了。这段漫长的往事,或许会让你觉得很无聊。”
“哪里,光是能听到矢岛小姐的事,就给了我不小的帮助。”这不是场面话,是发自内心的感想。
高桥仔细打量纶太郎的眼睛,仿佛要读取对方的思想。而他也真的读了出来。
“……看来你也跟我一样为矢岛邦子感到头痛呢。”
纶太郎咧嘴一笑。或许就是这项共通点让高桥变得多话。
“最关键的西村则如同先前所言,我对他最近的事不太清楚。”高桥说道。他的口气像是要替这场会谈收尾,“至于西村的女儿赖子,我也只见过她小时候,是个长得像母亲的可爱女孩。该说她怕生吗?即使我拿糖果当礼物她也不肯靠近,始终不愿离开西村的腿,是非常黏爸爸的孩子。苦心养大的女儿就那样死了,西村想必很难受。我也不是不了解他的心情。”
高桥伸手看表。
“似乎聊得太起劲了,我该走了。”他的声音逐渐恢复原先的冰冷。
“我还有件事想请教您。”
“什么事?”
“您认不认识一位姓五十岚的人?我听说他是西村先生的老朋友。”
“五十岚。五十岚啊……”高桥以指尖画圈,“我好像在哪听过这个人……但实在想不起来。你问过海绘了吗?”
“问过,她说没印象。”
“这样啊。”高桥歪头思考,“我没什么自信。我姑且调査一下,但你最好别期待。”
“如果您有什么头绪,请联络这里。”给太郎将自家的电话号码告诉高桥。
纶太郎离开交谊厅后搭乘电梯回到一楼,看见丹尼斯·霍柏跟电话亭等在那里,而且电话亭的手指还是一样缠着绳子。高桥命令两人将纶太郎送回高轮。
回程车上,纶太郎问电话亭有没有备用绳子,他看到后来也想自己试试看。壮汉这才终于露出洁白的牙齿,将手上的绳子交给纶太郎。
“弄你最擅长的试试。”
原来电话亭会说话。
纶太郎试着做出四阶梯子后,电话亭再度发出鸽子般的笑声,一步一步教他“密克罗尼西亚的退潮”怎么弄。这种花样虽然跟四阶梯子很相似,但只要重复某个步骤就能无限增加阶数,那一阶阶就代表海岸的岩石,换言之就是岩石在退潮时一个个冒出来的样子。如果反过来减少阶数就成了涨潮,十分合理。
“这是数学归纳法的拓扑形式。”电话亭如此说明。他跟外貌不同,是个有学养的男人。
回到旅馆前时已经七点半。
“替您添麻烦了。”丹尼斯·霍柏老样子地以咻咻声说,“请替我们向您美丽的女朋友问好。”
纶太郎耸耸肩没回答,就这么下了车。他正要关门时,电话亭对他搭话。
“想到时就练习刚刚的步骤,持续下去就能让手指记住动作,这么一来就绝对不会忘记。”
纶太郎点点头,说了声“数学归纳法的拓扑形式,对吧。”并微笑。
Skyline离去,只留下电话亭那口白牙的残影。
纶太郎为了保险起见走进大厅,因为高田青年说不定还在里面。他很走运,高田确实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