纶太郎从环状七号线南下,沿着井之头大道前往原宿。他将车放在车棚里,赶时间买了个汉堡果腹,然后走向步行者天国。
周日午后的砖道上人潮汹涌,留有晒痕的肌肤裹在五颜六色的包装里往来交错,人流宛如随时会变换色彩的巨大镶嵌艺术般填满道路。他们大多是十来岁的青少年,其中涩谷风格打扮的高中女生尤其显眼。
白昼之下的原宿,随着纶太郎前进的脚步化为巨大的音乐漩涡。若将一切的乐音全换成音符,说不定会误以为是蝌蚪异常繁殖。各个地下乐团在道路两旁互相推挤,周遭则围了一圈女孩子。这幅画面代表乐团风潮盛况空前,即使暑假结束,也毫无影响。
少年们背看吉他袋,潇洒穿越马路。Boys,be Sid Vicious!只要将扩大机与套鼓放在路上,旁边再放个麦克风架,就能上演一场街头摇滚秀。由于空间有限,竞争激烈,这些乐团想必都是在天亮前就把器材搬过来,才得以确保贵重的地盘。
他们的发型天差地远。有长发、脱色、平头、金发、光头、鸡冠头,也有人戴着马克·波伦那样的帽子。如果他们演奏的曲风也有那么多变就好了。
然而,在集结至此的众多少女心中,音乐的原创性似乎可以放一边,只要有个不停跳跃甩头,又唱着熟悉歌词的同年代英雄就好。女孩待在足以让主唱飞散的汗水淋到之处,跳跃、摆头、伸手、呐喊、高举拳头,简直就是便利商店世代的邪教团体。
演奏一结束,摇滚传教士便放声大吼。“Hey,everybody!来买我们刚出炉的新歌吧。”所有信徒一声“Yeah!”之后,随即争相掏出钱包,将所剩无几的零用钱换成录音带,演唱会的门票更是卖得飞快。
摇滚已死,庞克的幻想也已风化,只剩商业还留着。然而,鼓动并未停下,人们宛如成群的旅鼠一般冲向虚无。OK,伊恩,下一段和弦是什么?
纶太郎在路上的少女中选择较能沟通的女孩,问对方是否听过“Replicant”这个乐团,但没得到任何收获。松田卓也待的乐团似乎没什么名气。某些人甚至回问“Replicant那玩意流行吗?”纶太郎心想,看来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纶太郎在人群中穿梭约三十分钟后,突然有人拍他的背。他转过头,看见一个庞克少年。对方不但将棕刷般的头发染成黄色,还穿着宛如泼上各色颜料的T恤。
“要找Replicant的就是你吗?”
纶太郎颔首,对方随即扬起嘴角。
“我叫浩二,舔垢鬼的团长,在这一代还算吃得开。”
“舔垢鬼?”
“我们乐团的名宇。妖怪舔垢鬼,记好。”想来是源自滚石合唱团的标志,纶太郎实在不觉得这是个好名宇。“我们跟Replicant在同一个地方表演。我替你带路,跟过来吧。”
舔垢鬼的浩二一个转身,熟门熟路地拨开人群前进。他似乎跟外表不同,是个好心的少年,于是纶太郎跟着他移动。
“我说啊,”途中浩二问道:“你该不会是唱片公司的星探吧?”
“不是。”
“你是演艺事务所的经纪人?”
“也不是。”
浩二停下脚步。
“那你找Replicant干嘛?”
“里面有个叫松田卓也的人吧?认识吗?”
“卓也是我的死党。这么说,你是看上他的吉他?”
“不是。我有话跟他说,但是跟乐团没关系。”
“喔。”少年似乎无法想像这世上居然有跟乐团无关的事,满脸失望。
这也难免。像纶太郎这样普通打扮的人到处寻找乐团,让人误认成星探也是无可奈何。实际上,这年头大型唱片公司常会找具有发展潜力的地下乐团签约。
又走了大概五十公尺后,他们在砖道边撞上约由二十名少女围成的半圆形人墙。浩二回头说“就是这里”此时人墙涌起一片欢呼。
“刚好。”浩二说道,“Replicant的演奏正要开始,你也听听看吧。”
纶太郎走到人墙前方,看见Replicant四人各自穿着喜好的服装,正在检査乐器。他发现忙着调音的吉他手侧脸有点眼熟,是昨天那个坐在公园长凳上的少年。少年身上还穿着同一件史莱与史东家族合唱团的T恤,所以不会有错。
“他就是卓也。”浩二在纶太郎耳边说道。
Replicant的演奏开始了。身穿皮背心的主唱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吼出歌词。歌的节拍、段落只能隐约分辨出来。除此之外,只剩下无止境吐出粗暴乐句的吉他。
他们是典型的日式庞克摇滚,无论是编曲还是歌词,都明显受到了The Blue Hearts与JUN SKY WALKER(S)的影响,几乎全是跟风,缺乏冲击性。
听完好几首没新意的抗议权威教育歌曲后,乐团突然演奏起山本琳达的老歌组曲,周遭女孩也跟着高声唱和。纶太郎不明白,他们怎么会知道这种歌?
演奏结束后,四人随即退往砖道后。舔垢鬼的浩二跑向卓也身旁,拍拍对方的肩膀说了些什么,同时指指纶太郎。他走了过去。
“你有话跟我说?”卓也说道。他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汗湿的T恤紧贴身躯。
“……我们并非初次见面。”纶太郎报上名字后补充道,“昨天两点半,你在宇见台下的公园,对吧?”
“有什么事?”少年皱起眉头,盯着纶太郎问道。他的语尾带有迟疑。
“你认识名叫西村赖子的女孩吧?我想跟你谈谈她的事。能拨点时间给我吗?”
少年一脸把长靴吞了下去似的表情,只以脚尖踢着地面的泥土,并未给予回应。于是纶太郎递出《贴近》的录音带。
“这是在她房间找到的。应该是你的吧?”
卓也将录音带在手中翻了两三次后,叹口气。他抬起头,承认认识西村赖子。
“到那边谈吧。”
纶太郎指指无人的树萌并走了过去,卓也并未特别反抗就乖乖跟上,原本纶太郎还以为会看见明确的拒绝反应。他停步转身后,卓也便故作强硬地质疑:
“如果你是刑警,就把警察手册亮出来。”
“不,我虽然受托调査案件,却跟警察无关。我的本业是小说家。”
“……看不出来。”卓也说道。看见纶太郎耸肩,少年略微镇定了点。
“我从名叫河野理恵的女孩口中听说你的事。去年夏天之前,你似乎经常和赖子小姐来往?”
“嗯。”卓也盘起双臂,仰头舒展筋骨,“不过,我们最近没有碰面。”
“这样啊。对了,你的血型是哪一型?”
“想干嘛?”卓也的下巴缩了一下。
“询间你的血型。不好意思,有意见晚点再说,能不能先回答我这个问题?”
“……A型。”
“那就好。”纶太郎拍拍卓也的肩膀,“抱歉,虽然我没怀疑你,但为了你好,非得把这点弄清楚不可。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说出去——有人怀疑让赖子小姐怀孕的是你。”
“这不可能。”他瞪着纶太郎,“谁这么认为?”
“齐明女学院的理事长与教师。”
“……那些过分的家伙。”卓也突然沉默下来。
“我想问点关于赖子小姐的事。听说你们是去年五月重逢,对吧?”
卓也点点头,沉重地开口:
“在同学会遇上的,我们小学毕业典礼以来就没见过面。”
“跟她意气相投的契机是?”
“我不太清楚。只不过刚好坐在一起,当时在聊什么……”他的目光飘向远方,“想起来了,我开始抱怨老爸时,西村突然认真起来,问我怎么回事。”
“抱怨令尊?”
“嗯。讲起来很丟脸,老爸在外头有了女人,每天都不回家,把家里搞得一团乱。现在我虽然也死心了,但当时不管走到哪里、遇到谁,我都会讲这件事。大人实在太任性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It\'s a Family Affair)——史莱与史东家族合唱团,一九七一年。
少年愈说愈流畅,仿佛在回忆重量的影响下,不由自主地加速。
“听完后,西村便对我长篇大论。平常我会觉得这种说教很烦,要对方别管我,但那时的她不一样。她不只是同情……该怎么讲,她说的事有种奇妙的真实感,让人不禁全听了进去。我想,她大概也有烦恼,而那些烦恼刚好跟我的怨言同步。”
“于是你们就交往了吗?”纶太郎问道。
“我想应该跟交往不太一样。”卓也稍微想了一下后回答,“不,我一开始也不是完全没那个意思。因为我……该怎么讲,喜欢上了西村。这卷录音带,也是去年考虑很久后才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那是我最喜欢的唱片,就像我的灵魂一样。每次听这卷带子,就有种洗涤身心的感觉。只不过主唱死了。”
“伊恩·柯提斯,对吧?我知道他。”
“那你应该懂吧,我是认真想和她交往。但不管我多有意愿,人家不领情也没办法,我们连个吻都没接过。”
卓也说到最后一句时,盯着自己的鞋尖。看来这名少年十分纤细,从他弹吉他的样子实在难以想像。突然间,卓也回过神,一脸尴尬。
“……我到底怎么了?居然会跟初次见面的人讲这种事……”
“把想讲的话全部说出来就好。”
纶太郎说着,边回想昨天少年在公园的空洞目光。这里也有个因为少女之死大受打击的人;而且当事人还年轻,伤痕的深度难以估量。
“我就不兜圈子了,实际上你们是怎么相处的?”
“我们不同校,能见面的时间只有周末。她说别打电话,不能让她的家人知道。所以,只要她不拨过来,就无法决定何时见面、在哪碰头,我只能耐心等待。等她拨电话来,我们就会约时间地点,像是周日早上十点在涩谷的PRIME,然后当天就在那边碰头。如果在她家附近碰面,西村会坐立难安,毕竟她念的学校对于男女交往管很严。碰面之后,我就会边喝咖啡边……该怎么讲,听她的人生观。”
“接着呢?”
“就这样。”少年轻声回答。
“这样有趣吗?”
卓也垂下双手,环顾四周。一会儿后,他的嘴唇宛如天空逐渐亮起般缓缓张开。
“……我呢,只要这样就够了。这跟有没有趣无关,光是见到西村就能让人放松。而且,她也不是只讲那些沉闷的话题,她跟我聊了许多她读过的书,这些东西倒是挺有意思的。有一次,她突然提议搭电车到郊外的偏僻小站,然后我们就在河岸沉默地坐到太阳下山。她不太说话,于是我问为什么要来,她就回答我来看鸟。”
“她喜欢看鸟吧。”
“我知道,可是这很奇怪。西村家里养猫,为什么一个喜欢鸟的人会养猫?你不觉得很诡异吗?既然喜欢看鸟,干脆别养猫,改养小鸟不就好了?”
某种情绪突然如涨潮般占据卓也的脸,他一时说不出话,仿佛已故少女那屹立不摇的形象从他口中夺走了话语。纶太郎认为,疼惜娇弱的小鸟与宠爱在暗处磨爪的猫咪,两者之间并未矛盾。在十七岁女孩心中,这两者共存得很好。
纶太郎换了个话题。
“那她又是为了什么与你见面?何况,你真的能肯定她不喜欢你吗?”
少年愣了一下,上半身有如单摆般左右摇晃,表情则突然变得成熟起来。
“这种事我也不知道。跟西村见这么多次面后,我渐渐有种感觉。她表面上是在对我说教,但同时也是在讲给自己听。”
“讲给自己听?”
“这种说法有点奇怪就是了。我记得,一开始应该是西村安慰因家里状况而沮丧的我,而我也向她吐了不少苦水,更因此感觉得到了救赎。不过,那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不管再怎么亲切、再怎么无法放着别人不管的人,能给的同情应该还是有个极限。她之所以在意我,会不会是在我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这样说你听得懂吗?”
纶太郎点头,催促他说下去。
“刚才也讲过,我隐约觉得西村可能跟我有同样的烦恼。到了暑假,差不多八月中的时候,我想一直让她听我抱怨也不是办法,于是问她难道你没有什么烦恼吗?”
“然后呢?”
“她吓了一跳,激动地坚持自己没有烦恼。虽然话题中断,但一会儿后,西村谈起自己的母亲。我也知道她妈妈身体不方便,这点似乎给了她很大的压力。西村心中似乎有股摸不清的罪恶感。”
“你说罪恶感?”用词虽然不太一样,但森村妙子也说过类似的话。
“嗯,西村似乎也不晓得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只说偶尔会突然想独处。很遗憾她没告诉我更多,但她之所以在乎我,大概跟这点有关。”
“‘这点’是指?”
卓也仿佛要寻求更精确的用词,以张开的手指聚集胸前的空气。
“……该说是亲子关系吗?我也不太会解释,但跟父亲有关。西村将我跟老爸的争执,当成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我不认识她爸爸,或许他们关系很恶劣。”
“不,刚好相反。”纶太郎说道,“父亲比任何人都要疼女儿。”
“那就是我想太多了。总之,下次见面时,我就对西村说,伯母身体不好不是你的错,一直放在心上也不是办法。她听完后便露出奇怪的表情回家了。从此以后,西村就再也不跟我见面了。”
纶太郎注意到这跟理恵说的有些抵触,于是打断了卓也。
“你们断绝联络,不是因为你开始把心力放在乐团练习上吗?”
“我不晓得这是谁跟你说的,但事实并不是这样。如果西村说要见面,我就会抛下乐团,以她为优先。我会专注在乐团上,是从她不理我以后才开始。不,说不理我好像也不太对,感觉是她的兴趣转移到其他地方了。”
“比方说,有了喜欢的男性?”
“你说那个姓柊的教师吗?”卓也的脸垮了下来,不屑地说出那个名字。他恨那个男人。“天晓得。但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放在心上。”
“什么事?”
“去年十月某个星期日,我在涩谷撞见西村跟一个中年男人走在一起。那个穿破旧西装的家伙将近六十岁,一副乡下人的样子,跟西村一点也不配。我喊住西村后,她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男方则没什么反应。我问西村那人是谁,她回答我那是她爸爸的朋友。虽然我觉得这组合很怪,但那个男人态度很自然,我想西村会慌张大概是我弄错,所以就这么跟她道别了。”
“爸爸的朋友?你问过他叫什么名字吗?”
“等等,他好像报上了自己的名宇。我记得是……”少年闭上眼试着回忆。
“叫高桥吗?”纶太郎先一步说道。
“不是。”卓也睁开眼睛,“好像叫五十什么……啊,五十岚。我记得他向我颔首致意,并且自称五十岚。”
五十岚。第一次听到这个姓氏。他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