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在柜台前柱子上的男人向纶太郎搭话。他是个戴着淡色眼镜的微胖男人,一头近似松脱毛线球的少年白颇为显眼。
“看样子你跟中原那家伙闹翻了。他气得七窍生烟,连我也跟着倒霉。”
他一身皱巴巴的衬衫搭上皱巴巴的夹克,似乎跟熨斗无缘;再加上那放肆的态度,立刻就能明白这人是媒体工作者。
“有何贵干?”
“我是《周刊先驱》的富樫。”对方从牛仔裤后方的口袋掏出折起一角的名片,“法月先生,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纶太郎摇头。
“很遗憾,我时间有限,接下来还有其他地方要跑。”
“我自认知道你要去什么地方。要不要搭我的车?”他的镜片之后露出耐人寻味的眼神。
这引起了纶太郎的好奇心,于是他接受了富樫的邀约。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的车恰好引擎出了点问题送修。
两人走出建筑,前往停车场。车子是亚麻色的丰田Sprinter。纶太郎关上副驾驶座的门后,富樫便默默地把车开出去。
富樫沿着国道朝荏田方向行驶,一路顺畅,而他握住方向盘的手也没有半分犹豫。看样子他自称知道纶太郎要往何处并非信口开河。
“我对这个案子很感兴趣。”富樫主动开口,“虽然已经能写成大新闻,但背后似乎还有些文章。正当我为此开始取材时,却发现法月纶太郎突然出现在绿北署,于是我认为这案子必定另有蹊跷。”
“所以呢?”纶太郎冷淡地说道。
“你跟想捞到低俗丑闻的八卦记者不同,既然会特地跟这个案子扯上关系,应该是出于某种特殊理由或专业层面的好奇心。这也就表示,西村父女的案子很可能会有意料之外的新发展,我没说错吧?”
“新发展?”
“没错,我期望你能带来不同于父亲手记与警方见解的独特观点。”
“你太抬举我了。”纶太郎打算以客套话敷衍过去,“我只不过是为了替小说取材……”
富樫摇摇头。光的方向让他左眼一带产生了薄镜片的阴影。
“装傻也没用。如果只是取材,你就不会跟中原起那么大的冲突了吧?”
“那点往来可没有大到足以称为冲突的程度。”
“说是这么说,但你出来时表情也相当严肃。”
这人不着痕迹地把这些细节都收进了眼里。
“有些意见上的落差就是了。”
“我倒想好好了解一下所谓的‘有些落差’是差在哪里。”
“情感上的不对盘而已。”纶太郎口气平淡,试着不让对方信以为真,“他硬是要别人接受过路魔的理论,让我有些反弹。他似乎因此不太高兴。”
“那就是你不对了,应付地方刑警得把姿势放低一点。毕竟他们本来就很讨厌外行人插嘴。”
纶太郎表示同意,接着问富樫:
“你认识中原刑警吗?”
“交情算不上好,但也不是完全陌生。这人虽然能干,却不怎么懂得变通。”
“似乎不止是‘不懂变通’。”
听到纶太郎的嘀咕,依然看着前方的富樫左侧嘴角露出令人在意的笑容。
“你神经绷得很紧嘛,想必还有其他地方起争执吧。你是不是用写在那份手记里头的理由指责中原?”
纶太郎没有否认。
“你这人意外地乱来。”
“怎么会,我只不过试探一下,是对方小题大作。”
“光是敢试探就很不简单啦。”
富樫装出大感意外的样子。不过,看来他确实也觉得这件事很有趣。
“可是,从你的口气听来,简直就像认为西村悠史的复仇合情合理一样。”
“我没这么说,只是主张这样的可能性不见得是零。”
富樫的肩膀上下晃动。从幅度可知那并非因为车子的震动,但他并未笑出声。
“事情似乎有趣起来了。你的赞助者是齐明女学院吧?但你依旧宣称自己中立。换言之,必要时就算得跟赞助者杠上,你也在所不惜。”
纶太郎扬起眉毛,斜眼瞪向富樫。
“原来如此,难怪安排得这么周详。”
“这话怎么说?”
“你也太狡猾了,富樫先生。你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会出现,才在绿北署埋伏。既然同样是拿人手短,麻烦你老实说,究竟是谁指使你盯着我?”
“没有人指使。”富樫泰然自若地回答,眼睛并未离开挡风玻璃,“刚才也说过,我一开始就对西村赖子命案有兴趣,所以每天都跑绿北署,会见到你只是偶然。”
“那么,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赞助者是齐明女学院?我应该还没将委托人的名字公开才对,知情的只有少数关系人士。”
“你或许以为这样就占了上风,遗憾的是我没打算低头。”富樫就像在嚼口香糖一般断断续续说道,“你以为没人察觉是齐明女学院找上你吗?如果是这样,那你还真是乐观到了极点。”
“这话什么意思?”
“这状况不是一目了然吗?需要你插手的人,必然对当前状况不满,希望有所改变,除了齐明女学院以外不作他想。这点小事不用听人家说也猜得到。”
“乍听之下很合理,不过无法解释你为何知道我接下来的目的地。”
“你比传闻中更像个怀疑论者。”富樫装模作样地缩了缩头,“身为一个记者,多少会动点脑。先找上负责的刑警打听案情概要,接着拜访当事人。这种想法有那么突兀吗?”
纶太郎转过身子,盯着富樫的侧脸。虽然无法从这人的表情判断其话语的真假,但在这个状况下实在无法不令人起疑。
“……我明白了。”
听到纶太郎以明摆着不信的口吻回应,富樫咧嘴一笑。这笑容显得有些别扭,仿佛要把自己刚才所说的一笔勾销。只不过,纶太郎不清楚这人是否刻意这么做。
富樫什么也没说,将目光转回挡风玻璃,重新专注于前方的车流。纶太郎则动手调整车内空调的出风口,感受凉意。外头是晴朗无风的好天气。
汽车从标示着“新石川入口”的地点离开国道,北上钻过东名高速公路底下,穿过小学校地旁边。落在操场上的校舍阴影,留住了非常清晰的一整片八月之黑。
富樫突然重启对话,或许是不喜欢安静地跟男人共乘一辆车吧。
“你跟齐明女学院的理事长谈过了吗?”
“还没。”
“打算什么时候去?”
“近期内对方会主动联系吧。”
其实纶太郎跟对方约了三点碰面,只是故意不讲。富樫多半是在装傻,而且就算他真的不知道也无妨,这种事没必要特别讲出来。纶太郎将出风口调回去,边询问理事长是位怎样的女性。
“了不起的女中豪杰。”富樫噘起嘴吐了口气,“简单地说,水泽惠里子就像这地区上流妇人会的总帅。她成为县文教委员会特别委员已有十年,全国女子教育问题联络会议的副议长也担任了两期,除此之外的头衔不胜枚举。她比一些三流的政治家和评论家来得有人望,说话也很有份量。”
“她是个能够带领潮流的人?”
“这么想就对了。不过她的人望与权威,说穿了都是因为担任齐明女学院理事长而来。所以,这个案子不止会影响学校,她个人的公众形象也会大受打击。”
富樫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让人感觉还有弦外之音。纶太郎想起昨晚法月警视说过的话,于是兜了个圈钓富樫。
“意思是,有人乐于见到这种发展?”
“这种人倒也不是想不出来,只不过一解释起来可就复杂了。”
“怎么说?”
“这消息听起来不怎么可靠就是。”富樫拿这句话当开场白,一副自己也不相信这种谣言的口吻。
然而,这种态度最需要提防。打定主意要洗脑他人的家伙,反而不会用认真的口气说话。
“你知道理事长的哥哥是众议院议员吧?他是这个选区出身,但据说他的票有很大一部分来自都市区的妇女。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你是指妹妹的名字替水泽议员拉了不少票吧。”
“没错。话说回来,虽然这个选区所有议员中,含他在内保守党一共占了两席,但另一位叫油谷的资深议员和他可说是水火不容……不,应该说两人的关系正如其名,就像水跟油一样。”
“明明是同一个党的战友还这样?”
“双方的对立起于中央的派阀斗争,积怨很深。详情暂且不提,不过上次选举时县党部曾因此一分为二,自己人跟自己人打起泥巴战。双方只因为地盘部分重叠,就使出各种肮脏的手段互扯后腿。
“最后虽然两人都当选,油谷议员却失去了许多票,很丢脸地只以数千票之差险险保住席位。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油谷的女性问题浮上台面。”
“女性问题?”
“公告日前夕冒出大量诡异的传单,多半是水泽后援会干的好事。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情妇骚动,跟水泽议员之妹关系密切的妇女团体却拿来大做文章。到最后,油谷阵营光顾着搓掉丑闻就忙不过来了,根本没空打选战。因此就有谣言说,怀恨在心的油谷已经开始为下次选举进行雪耻的准备。”
纶太郎露出“这我倒是没想过”的眼神。当然,他根本没必要去想。
“意思是,油谷议员为了打击齐明女学院与理事长的形象,在这件案子的背后牵线?”
“没错。只要妹妹的评价下滑,哥哥在这次选举的得票数当然也会下跌。这招就叫以眼还眼,以丑闻还丑闻。”
“这种看法未免太阴谋论了吧?下次选举还早得很。”
“选举只剩半年了。”富樫强调,“现在已经到了每个阵营都会有所行动的时期。而且,我认为齐明女学院的丑闻对油谷而言不过是场前哨战,他只是先从弱点下手罢了。”
“可是,这个案子哪有容许这种解释的余地?两件命案都没有半点政治色彩,父亲的行动又是出于个人的复仇心理。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西村赖子事件背后有油谷支持者操盘,但根本不可能。”
富樫撇下嘴唇。
“那当然,就算是为了选举也不可能若无其事地杀人吧。我所想的理由更加微妙。”
“我猜不到。”
“有件事你不知道,西村悠史的高中同学在油谷麾下担任宣传总召。这个广告业出身的男人姓高桥,是个相当能干的人物。会不会是这人对西村多说了什么有关死去女儿的话呢?”
“这怎么可能。”
纶太郎睁大了眼。他知道富樫想说什么,但这也未免太刻意了。
“还没有证据啦。”富樫一副没留意副驾驶座反应的样子说下去,“不过,我倒认为这个剧本并非毫无可能。”
明明一开始说消息不可靠,讲述起来却颇为热心,甚至可说是热心过头。先不管刚刚那些话是真是假,至少不能轻信富樫这个人。正如纶太郎一开始所料,富樫跟齐明女学院有关。
富樫突然沉默下来。大概是纶太郎没反驳,让人以为他接受了这种说法,再不然就是准备好的台词全讲完了。不过,这回的沉默同样没持续多久,行道树的尽头出现了一块写着“大坪综合医院”的看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