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契约给了人类力量,但条件是我们不再相信整个世界有一个伟大的宇宙计划能让生命有意义。然而,如果细查契约条款,会发现有一条赖皮的例外条款。如果人类不用通过伟大的宇宙计划也能找到意义,就不算违背契约。
这条例外条款正是现代社会的救赎,因为如果真的没有意义,就不可能维持秩序。现代社会在政治、艺术和宗教方面的斐然成就,为人类的生命找到了意义,但找寻意义的过程与伟大的宇宙计划没有关系。虽然我们现在知道自己不是什么神圣戏剧里的角色,也没有谁真的在意我们或我们的行为,因此不会有人限制我们的力量,但我们仍然相信自己的生活有意义。
在2016年,人类确实是鱼与熊掌都能兼得。人类拥有的力量不仅远超以往,而且出人意料:上帝已死,但社会并未崩溃。纵观历史,先知和哲学家都认为,如果人类不再相信有一个伟大的宇宙计划,所有的法律和秩序都会消失。今天,对全球法律和秩序造成最大威胁的正是那些继续相信唯一真神和伟大计划的人。对神怀有敬畏的叙利亚,比世俗的荷兰要暴力许多。
如果没有宇宙计划,我们也不用遵守神圣或自然的法则,那么是什么阻止了社会崩溃?为什么你能够旅行数千公里,从荷兰的阿姆斯特丹到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或从新奥尔良到蒙特利尔,而不会被贩奴者绑架、遭亡命之徒伏击,或被敌对部落杀害?
正是人文主义,让人类摆脱了人生无意义、存在无依据的困境。人文主义这个革命性的新教条,在过去几个世纪征服了世界。人文主义宗教崇拜人性,期望由“人类”来扮演上帝在基督教或真主在伊斯兰教中扮演的角色,或自然法则在佛教和道教中扮演的角色。传统认为,是伟大的宇宙计划为人类生活带来了意义,但人文主义让角色逆转,认为是人类体验为宇宙赋予了意义。根据人文主义的观点,人类必须从自己的内在体验找出意义,而且不仅是自己的意义,更是整个宇宙的意义。这是人文主义的主要训诫:为无意义的世界创造意义。
因此,现代性推动的主要宗教革命并不是对神失去信心,而是对人类有了信心。走到这一步,足足花了数个世纪。思想家写着宣传小册,诗人作着诗,音乐家谱着交响曲,政治家推动着各种契约,他们共同使人相信,人类可以让宇宙充满意义。想知道人文主义革命的影响有多么深远,可以看看现代欧洲文化与中世纪欧洲文化有多么不同。在公元1300年,伦敦、巴黎和西班牙托莱多的市民还不相信人类自己就能判断善恶、正误、美丑,认为只有神才能创造和定义善良、正义与美丽。
虽然当时人们已经普遍认为人类确实享有独特的能力和机会,但同时认为人类就是一种无知和堕落的生物,如果没有外力监督指导,就不可能理解永恒的真理,只会沉溺在一时的感官享受及世俗幻象之中。中世纪的思想家还指出人类不免一死,各种观点和感受会如风般易逝。人们在今天全心爱着某样东西,明天就可能会厌恶,等到下周,甚至连自己也已过世、深埋地底。因此,任何根据人类观念生出的意义,都必然是脆弱而短暂的。这么说来,如果要讲绝对的真理、生命和宇宙的意义,就必须依据某种高于人类的来源制定的永恒法则。
根据这个观点,神不仅成了意义的本源,也成了权威的本源。意义和权威始终携手共进。那些判断我们的行为究竟属于好坏、对错、美丑等意义的人,也会获得权威,能告诉我们该如何思考和行动。
以神作为意义和权威的源头,不只是一个哲学理论,而且影响了人类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假设在公元1300年的某个英国小镇,有位已婚妇女很喜欢到隔壁邻居家偷情。当她溜回家,忍住笑意、整理衣服的时候,心里会开始不停想着:“这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会这么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这说明我是怎样的人?我该继续这样吗?”为了回答这些问题,这位妇女会去找当地的神父,向他忏悔,并请求上帝给予指导。神父对《圣经》的内容了如指掌,而《圣经》的内容也告诉他上帝对于通奸的看法。基于上帝永恒不变的话语,这位神父可以明确判断这个女人犯了一项不可饶恕的罪,如果不悔改,就会下地狱。所以,她必须立即悔改,捐10枚金币给即将出征的十字军,6个月内不得吃肉,还得前往坎特伯雷,到圣托马斯·贝克特主教(St. Thomas Becket)的安息地朝圣。而且不用说,这种可怕的罪过绝对不可以再犯。
现在的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几个世纪以来,人文主义一直想让我们认为,人类自己就是意义的本源,因此自由意志也是最高的权威。我们不需要等着某个外在的实体说三道四,而能够用自己的感觉和欲望来判断。我们从小就不断听到各种人文主义的口号:“要聆听自己的声音,对自己真诚,相信自己,追随自己的内心,做让自己快乐的事。”卢梭的教育小说《爱弥儿》,正是集各家大成,可以说是18世纪讨论感受的“圣经”。卢梭认为,当寻找生活的行为准则时,应该明白这些准则是“在我心深处,出于自然,无人能抹去。想做什么,只需要问问自己。我觉得好,就是好;我觉得坏,就是坏”。
因此,如果一位现代女性想知道自己有外遇有何意义,她不太可能盲目接受神父或某本古书的判断,而是仔细审视自己内心的感觉。如果这时的感觉还不太清楚,她会打电话给闺密,两人见面喝喝咖啡,倾吐心声。如果还是觉得琢磨不定,她就会找一位心理治疗师,把一切都告诉他。理论上,现代的心理治疗师与中世纪的神父站在同一个位置,也已经有太多人对两者做过比较。总之,实际上,两者有一个巨大的差别:心理治疗师并没有一本定义善恶对错的《圣经》。当这位妇女说完故事的时候,治疗师不可能忽然破口大骂:“你这个邪恶的女人!你犯了一个可怕的罪!”当然,他同样不可能赞美她说:“太好了!你真棒!”相反,不管这位妇女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治疗师最有可能做的事,就是用一种温暖且关怀的声音问:“那你对这一切有什么看法呢?”
确实,心理治疗师的书架上,有弗洛伊德、荣格等人的著作,还有厚达千页的《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简直能把书架压垮,但这些都不是什么神圣的经典。《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诊断的是生命中的疾病,而不是生命的意义。大多数心理学家相信,唯有从人的感觉出发,才有权判断人类行为的真正意义。因此,不论这位心理治疗师对病人的婚外情有何看法,也不管弗洛伊德、荣格或《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对婚外情这件事有何看法,他都不该把自己的意见强加在病人身上。相反,他该做的是帮她走进心中最私密的房间。只有在那里,她才能找到答案。中世纪的神父仿佛和上帝有一条热线,能够为我们分辨好坏,但现代的心理治疗师只会帮助我们触及自己内心的感觉。
这可以部分解释为何婚姻制度总是不断变化。中世纪将婚姻视为神赐圣事,神同时授权父亲依据自己的愿望和利益,为孩子安排嫁娶。于是,婚外情等于明目张胆地同时挑战了神权和父权。不管这对恋人怎么想、有什么感觉,婚外情都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今天,人们因为相爱而结婚,而这种关系的价值来自他们的个人感受。因此,如果曾经把你送入某人怀抱的这种感受,今天又把你送进另一个人的怀中,又有什么问题?如果今天,结发20年的配偶已经不能再满足你的情欲和性欲,而这个新情人既善良,又热情,而且还能很好地感受到你的需求,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呢?
但你可能会跳出来说“等等”,我们也不能忽视另一方的感觉啊。这位妇女和情人可能在彼此的怀中觉得很甜蜜,但如果被彼此的另一半发现,大家可能都会在一段时间痛苦万分。如果导致离婚,可能会对孩子造成情感伤害。就算配偶从未察觉,但只是要隐瞒这件事,就会造成极大的压力,并让人越来越觉得孤立和愤怒。
在人文主义的伦理中,最有趣的讨论就是像婚外情这种彼此感觉有所冲突的情境。如果某个行为让一方感觉良好,让另一方感觉痛苦,情况会如何?该如何衡量这些感受?两个情人之间感觉幸福,是否会比配偶和孩子感觉不幸更重要?
不论你想站在哪一边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要了解双方使用的论据。现代人对婚外情的看法各有不同,但无论立场如何,理由都会比较偏向于人的感受,而不会基于《圣经》或上帝的训诫。人文主义告诉我们,只有这件事让人感觉不好,才有可能是件坏事。谋杀之所以是错的,并不是因为有什么神曾说“不可杀人”,而单纯就是因为这会让被害人及其家人、朋友十分痛苦。偷窃之所以是错的,并不是因为有什么古籍说过“不可偷盗”,而单纯就是因为如果有人失去财产,会感觉不开心。如果某个行为不会让任何人感觉不好,就等于没错。如果一份古代文献说上帝曾告诫我们不可以制作任何人类或动物的形象(《出埃及记》20:4),但我就是喜欢雕刻这些人物、动物,在过程中又不会伤害到任何人,这究竟能有什么错?
同样的逻辑也能应用到对同性恋的讨论上。如果两个成年男性之间喜欢发生性行为,且不会伤害任何人,这又有什么错?为什么要用法律禁止呢?这就是两个男人间的私事,应该根据他们自己的个人感受来自由决定。如果在中世纪,两个男人向神父告解,说他们彼此相爱,而且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乐,神父的判断并不会因为他们究竟高不高兴而有任何改变,而且他们居然不感到愧疚,这可是罪上加罪!今天的情况就不同了,如果两个男人相爱,大家会说:“如果感觉对了,就爱吧!不要让什么神父、牧师影响你们,倾听自己的内心就对了,你最知道什么对你好。”
有趣的是,今天就算是宗教狂热分子,当他们想煽动大众时,也会使用这种人文主义论调。例如,在过去10年间,以色列的LGBT社群每年都会在耶路撒冷的街道举行同性恋游行。在这个充满冲突的城市,这一天难得显得如此和平,因为不管是犹太教徒、穆斯林还是基督徒,都忽然有了共同的敌人:同性恋游行。真正有趣的是他们的理由。他们并不会说:“这些罪人不该举办同性恋游行,因为上帝禁止同性恋!”他们会通过麦克风和摄影镜头高声疾呼:“看到同性恋游行居然穿过耶路撒冷这个圣城的中心,实在深深伤害了我们的感情。同性恋者希望我们尊重他们的感受,他们也应该尊重我们的感受。”
法国《查理周刊》曾刊出侮辱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的漫画,结果在2015年1月7日,便有恐怖分子杀害该刊员工。接下来几天里,许多伊斯兰教的组织发出声明谴责攻击行为,但有些声明还是忍不住加了一条“但是……”例如,埃及记者组织(Egyptian Journalists’ Syndicate)虽然谴责恐怖分子使用暴力,但同样谴责该刊“伤害全世界数百万穆斯林的感情”。这种情形,可以称为进步。
我们的感受不仅能提供个人生活中的意义,也能为社会和政治程序提供意义。当想知道该由谁来统治国家、采用何种外交政策、使用何种经济手段时,我们不会从古籍经典里找答案,也不会只听教皇或诺贝尔奖委员会的命令。相反,大多数国家都用民主选举的方式,聆听人民对当前事务的看法。我们相信选民能做出最好的选择,而个人的自由意志选择正是最终的政治权威。
然而,选民又怎么知道该选谁?至少在理论上,选民要探寻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感受,顺心而为,但这并不容易。想要触碰到自己真正的感受,就得先过滤掉那些没有意义的宣传口号、无耻政客无尽的谎言、狡猾名嘴放出的各种烟幕弹,以及被收买的专家提出的貌似专业的看法。先去除掉所有这些喧嚣嘈杂,才能听到自己内心真正的声音。接着,内心真正的声音会在你耳边轻声说“投给卡梅伦”“投给莫迪”或“投给希拉里”,于是你就在票上盖下印记。这就是我们决定该由谁来领导国家的方式。
在中世纪,大家会觉得这种方法实在愚不可及。对于重要的政治决定,怎么可能以无知俗人一时的感觉为判断基础呢?当英格兰在玫瑰战争之后面临分裂时,从来没人提过要用全民公投来解决。哪有可能让每个乡巴佬或妓女都投一票选择兰开斯特或约克?同样,当教皇乌尔班二世(Urban II)发起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时,从没说这是人民的意愿。这是神的旨意,政治权威从天而降,不是起于凡人之心。
图27 圣灵以鸽子的形象出现,送来装满圣油的壶,好为法兰克王国创始人克洛维国王(King Clovis)施洗(图片出自约1380年的《法兰西大编年史》)。根据法国的建国神话,这个壶之后保存在兰斯大教堂(Rheims Cathedral),继任的法国国王加冕也都要涂圣油。每次要加冕时,这个壶都会自动重新添满,因此每次加冕都是一项奇迹,显示上帝自己选定了这位国王并给予祝福。如果上帝不希望路易十世、路易十四或路易十六成为国王,这个壶就不会重新添满
在伦理和政治上是这样,对美学也同样适用。在中世纪,艺术有客观的标准。这些美的标准不会因为人类的喜好而随波逐流,人类的品位应该去追求高于人类的标准。这在当时十分合理,因为启发艺术的是一些超越人类的力量,而不是人类自身的感受。他们认为,是缪斯、天使和圣灵执起了画家、诗人、作曲家和建筑师之手,完成各种创作。很多时候,如果作曲家写出一首美丽的圣歌,众口赞颂的不是那位作曲家,原因就像大家不会赞颂那支笔一样。笔由人的手指控制和指引,而人又由上帝的手来控制和指引。
中世纪的学者深信古希腊理论,认为是星辰在天上的运动,创造了天堂的音乐并渗透整个宇宙。如果人类的身体和灵魂的内在运动能够与星辰创造的天堂音乐达到和谐同步,就能享有身心健康。因此,人类音乐传递的是整个宇宙的神圣旋律,而不是血肉之躯的作曲家心中的观念和奇想。最美丽的圣歌和乐曲,通常都不是出自人类艺术家的天才,而是神灵降下的灵感。
这种观点已不再流行。今天,人文主义者认为艺术创作和美学价值的唯一来源就是人的感受。音乐由我们内心所发,也依我们内心判断,既不需要遵循星辰的律动,也不需要听从缪斯和天使的命令。星辰本是悄然无声的,而缪斯和天使也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之中。现代艺术家试图触及的是自己的内心感受,而不是上帝。这也就难怪,现在当我们要评判艺术时,已经不再认为有客观标准,而是再次转向我们的主观感受。在伦理上,人文主义的座右铭是“感觉对了,就做吧”。在政治上,人文主义告诉我们“选民能做出最好的选择”。在美学上,人文主义说“看的人觉得美,就是美”。
图28 教皇格雷戈里一世谱出了以他为名的格雷戈里圣歌。圣灵仍以最爱的鸽子形象出现,站在他的右肩上,在他耳边低语。圣灵才是圣歌的真正作者,格雷戈里只是一个传声筒,上帝才是艺术和美丽的本源
因此,艺术的定义变得开放了。1917年,马塞尔·杜尚买了一个批量生产的普通小便池,宣布这是一件艺术品,命名为《泉》(Fountain),签了名,放到巴黎博物馆。对这件作品,中世纪的人根本懒得理,认为根本是毫无道理,连批评都是浪费口舌。但在现代人文主义的世界,马塞尔·杜尚这件作品被认为是重要的艺术里程碑。在全球各地的无数美术教室里,都会给学美术的大一学生看看马塞尔·杜尚的这件《泉》。接着在老师的一声指示下,学生们就像群魔乱舞般吵了起来。“这是艺术!”“不是!”“就是!”“不可能!”等到学生充分发泄了一阵,老师就会让讨论重新聚焦,询问:“艺术究竟是什么?我们怎么判断某个事物是不是艺术作品?”经过几分钟你来我往,最后老师会把全班引向正确的方向:“只要有人认为是艺术,就是艺术;有人认为美,就是美。”如果有人认为一个小便池是一件美丽的艺术品,它就是艺术品。难道还有什么更高的权威,能说大家都错了?今天,杜尚这件杰作的复制品在全球许多重要的博物馆展出,包括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加拿大国家美术馆、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和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这些复制品可是在画廊里展示,而不是放在洗手间)。
这种人文主义观念也深深影响着经济。在中世纪,整个生产流程由公会操纵,个体工匠或客户很少有机会表达自己的意见或品位。什么是好椅子,由木匠公会决定;什么是好面包,由面包师公会定义;哪些歌曲算得上高尚,哪些又是垃圾,由名歌手(Meistersinger)公会判断。与此同时,王公贵族与市议会控制了工资和商品价格,偶尔也会逼迫民众购买特定商品,价格与数量都不由民众决定。在现代自由市场中,这些公会、市议会和王公贵族都被一个新的最高权威取而代之:顾客的自由意志。
假设丰田想制造一款完美的汽车,可能会成立一个包含各领域专家的委员会:找来最好的工程师和设计师,集合最好的物理学家和经济学家,甚至再聘请几位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当顾问。为了万无一失,再加上一两个诺贝尔奖得主、一个奥斯卡最佳女主角,以及几位全球知名的艺术家。经过5年研究开发,他们终于推出一款完美的汽车,生产了几百万辆,运到世界各地的汽车经销商手中。然而,这款车一辆也没卖出去。这是否说明顾客犯了错,有眼无珠?在自由市场上,顾客永远是对的。如果顾客不想要,就说明这款车不好。就算大学教授和神职人员都高声疾呼这是一款很棒的车,也不会有任何影响——顾客不要,就是烂车。没有人有权说顾客错了,哪国政府也不会斗胆强迫公民违背意愿一定得买某款车。
汽车的这种情形,也适用于其他所有产品。例如,让我们听听瑞典乌普萨拉大学(University of Uppsala)的利夫·安德森(Leif Andersson)教授怎么说。他的专长是农场动物的基因改良——让猪长得更快、牛奶产得更多、鸡肉量更大。他在接受《国土报》(Haaretz)访问时,记者内奥米·达罗姆(Naomi Darom)询问,这样的基因操作是否会给动物造成许多痛苦。这些“加强版”的奶牛乳房太大,几乎无法走路,而“升级版”的鸡也是肉量过多,几乎站不起来。安德森教授的答案十分确定:“一切都要回到个体消费者以及消费者愿意为肉品支付多少价格的问题……我们必须记住,如果没有加强版现代鸡,就不可能维持现在的全球肉品消耗量……如果客户只问什么肉最便宜,这就是我们给的答案……客户需要决定自己最看重什么,究竟是价钱,还是其他因素。”
安德森教授晚上就寝时,并不会良心不安。只要顾客愿意购买这些加强版动物的各种产品,就代表他已经满足了顾客的需求和欲望,同时也代表他做得再正确不过。同样,如果某个跨国企业想判断自己是否还符合“不作恶”的座右铭,判断标准就在于财务报表。如果现在看来财源滚滚,说明有几百万人都爱它的产品,也就说明这是一股善的力量。如果有人对此提出反对意见,说民众也可能做出错误的选择,很快就会有人提醒他,顾客永远是对的,人的感受才是一切意义和权威的源头。如果有几百万人都是通过自由选择购买了公司的产品,你凭什么说他们错了?
最后,人文主义思想的兴起也彻底改变了教育制度。在中世纪,所有意义和权威都来自外部,因此教育的重点在于顺从、背诵经文、研读古老传统。教师向学生提出问题,学生就得背出亚里士多德、所罗门王或圣托马斯·阿奎纳是如何回答的。
相比之下,现代人文主义教育则教导学生要自己思考。能知道亚里士多德、所罗门王和阿奎纳对政治、艺术和经济有何看法是很不错,但因为意义和权威的本源在于我们的内心,所以更重要的是你自己对这些事情的看法。不管是在幼儿园、中小学还是大学,你可以随便找一位老师,问他想教的是什么。他可能会回答:“这个嘛,我教的科目是历史(量子物理或艺术),但最重要的是我想教学生如何思考。”虽然不见得总会成功,但这正是人文主义教育的目标。
随着意义和权威的源头从天上转移到人类的内心,整个宇宙的本质也随之改变。对于外在世界,原本的印象充满各种神、缪斯、精灵、食尸鬼,但现在就是一片空无的空间。对于内心世界,原本的印象只是包含各种原始激情的一块空地,但现在忽然变得如此具有深度、广度且难以度量。对于天使和魔鬼的概念,已经从漫游在森林和沙漠中的实体,转换为人类内心的力量。天堂和地狱也不再是云层之上和火山之下的实际地点,而是人类内在的精神状态。只要你心中燃起愤怒和仇恨的火焰,就是经历地狱的苦痛;只要你原谅敌人、忏悔错误、与穷人分享财富,就是享有天堂的幸福。
尼采所谓的“上帝已死”,指的就是这个意思。至少在西方,上帝已经成了一个抽象概念,有人接受,有人不接受,但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在中世纪,如果没有上帝,就没有了政治、道德和美学的权威来源,无法判断对错、好坏、美丑。这还得了?相较之下,今天要说自己不信上帝却是再容易不过,因为这并不会让一个人付出任何代价。就算我完全是个无神论者,仍然能够通过内在的体验得到非常丰富的政治、道德和美学价值观。
如果我相信上帝,是因为我选择相信。如果内心让我要信上帝,我就信。我相信是因为自己感觉到了上帝的存在,我的内心告诉我,他就在那里。但如果我不再感觉到上帝的存在,如果我的内心突然告诉我世上没有上帝,我也就不再相信。不管是哪一种,权威的本源都在于我自己的感觉。所以,就算有人说自己信上帝,其实他更信的,是自己内心的声音。
下面,我以5张照片解释人文主义。
图29 人文主义政治:选民能做出最好的选择
图30 人文主义经济:顾客永远是对的
图31 人文主义美学:看的人觉得美,就是美(杜尚的《泉》在苏格兰国家画廊的现代艺术特展中展出)
图32 人文主义伦理:感觉对了,就做吧
图33 人文主义教育:为自己想
正如其他权威来源,“感受”也有其缺点。人文主义假设每个人都有一个真正的内在自我,但是当我们去叩门的时候,却常常没有回应,或是众声喧嚣。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人文主义又宣称有一个新的权威来源,同时还提出配套的新方法,告知大家如何使用这种权威获得真正的知识。
在中世纪的欧洲,获得知识的主要公式是:知识=经文×逻辑。如果想知道某个重要问题的答案,他们会阅读相关经文,并用逻辑来理解经文的确切含义。举例来说,学者如果想知道地球是什么形状的,就会快速浏览《圣经》里的内容,寻找相关参考记述。有人指出,《约伯记》38:13提到,上帝“叫这光普照地的四极,将恶人从其中驱逐出来”。于是学者就会用逻辑推断,因为这个世界有“四极”,所以它一定就是个平坦的正方形。但另一位贤者不接受这种诠释,要大家看看《以赛亚书》40:22,里面提到“神坐在地球大圈之上”,这岂不就证明了地球是圆的?在实践中,这代表着追求知识的学者会花费多年时间泡在学校和图书馆里,读着越来越多的经文文本,不断锻炼自己的逻辑,让自己能够正确了解文本的意义。
科学革命的知识公式则非常不同:知识 = 实证数据×数学。如果想知道某个重要问题的答案,我们要做的就是收集相关的实证数据,再用数学工具加以分析。举例来说,要测量地球真正的形状,可以先从在世界各地观察太阳、月亮和行星开始。等到累积了足够的观测值,只要运用三角学,不仅能够推断地球的形状,就连整个太阳系的结构也能推知。在实践中,这代表着追求知识的科学家花费多年时间泡在观测站、实验室和研究考察里,收集越来越多的实证资料,不断升级自己的数学工具,让自己能够正确解读数据的意义。
这个知识的科学公式让我们在天文学、物理学、医学等学科取得惊人突破,但它有一个重大缺点:无法处理价值和意义的问题。中世纪学者可以完全肯定谋杀和偷窃是错的,也知道人类生活的目的就是要遵循上帝的指示,因为经文里就是这么说的。但科学家无法做出这样的伦理判断。不管有多少数据、数学功力多强,都不可能证明谋杀是错的。然而,人类社会如果缺了这种价值判断,就无法维系。
要克服这个困难,方法之一是在新的科学公式之外,继续应用旧的中世纪公式。如果碰上实际问题,比如确定地球的形状、搭桥或治病,就收集实证资料,做数学分析。如果碰上伦理问题,比如是否允许离婚、堕胎和同性恋,就求助经文。从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到21世纪的伊朗,许多现代社会都采用这种解决方案。
但人文主义提供了另一种选择。等到人类对自己有了足够的信心之后,一个获取伦理知识的新公式出现了:知识=体验×敏感性。如果想知道任何道德问题的答案,我们需要面向自己内心的体验,以最大的敏感性来观察它。在实践中,这意味着追求知识的方法要靠多年的体验累积,并锻炼敏感性,好让我们正确理解这些体验。
体验究竟是什么?体验并不是实证数据,也不是由原子、电磁波、蛋白质或数字组成。体验是一种主观现象,有三个主要成分:知觉、情绪及想法。在任何时刻,我的体验都包括了我的一切知觉(热、愉悦、紧张等),我感觉到的情绪(爱、恐惧、愤怒等),以及一切出现在我脑海中的想法。
敏感性又是什么?敏感性包括两方面:第一,注意到自己的知觉、情绪和想法;第二,允许这些知觉、情绪和想法影响自己。当然,并不是略有风吹草动就反应激烈,重点是要对新的体验持开放态度,允许新的体验改变自己的观点、行为甚至个性。
体验和敏感性会形成一个互相加强的无限循环。没有敏感性,就无法体验任何事物;不体验各种事物,就无法培养敏感性。敏感性并不是能够靠读书或听演讲来培养的抽象能力,而是一个实践技巧,必须在实践中慢慢成熟。
让我们以喝茶为例。最初,我是在早上读报的时候,喝加了许多糖、质量最普通的那种茶。那时喝茶只是个借口,主要是想享受糖分带来的快感。直到某天,我才发现自己看了报纸、摄取了糖分,但几乎不算真的喝了茶。于是,我把糖量减少,把报纸放在一边,闭上眼睛,专心喝茶。我开始感受到茶独特的香气和风味。很快,我开始想试试不同的茶,有红茶、绿茶,比较着各种茶高雅的口感、微妙的香味。不过短短几个月,我就无法再满足于超市里的茶叶品牌,而是到高档的哈罗德百货买茶。我又开始特别喜欢一种“熊猫茶”,产自四川雅安山区,是一种以大熊猫粪便为肥料种植的茶叶。就这样,我一杯一杯地喝着茶,磨炼着对茶的敏感性,学会了品茶。如果在我喝茶的早期,就拿明代的瓷杯来品味熊猫茶,可能并不会感觉与用纸杯泡茶包有多大差距。没有必要的敏感性,就无法体验到某些事物;没有长期的体验,就无法培养敏感性。
关于茶的这些认识,也可以应用到所有其他美学和伦理知识中。我们并不是一出生就带着良知。在人生旅程上,害人者人恒害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如果我们注意到这一点,道德敏感性就会变得敏锐,这些体验就能提供有价值的道德知识,告诉我们什么是善的、什么是对的,以及自己是怎样的人。
因此,人文主义认为生命就是一种内在的渐进变化过程,靠着体验,让人从无知走向启蒙。人文主义生活的最高目标,就是通过各式智力、情绪及身体体验,充分发展人的知识。19世纪初,建构现代教育系统的重要人物威廉·冯·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曾说,存在的目的就是“在生命最广泛的体验中,提炼出智慧”。他还写道:“生命只有一座要征服的高峰——设法体验一切身为人的感觉。”这正可作为人文主义者的座右铭。
根据中国哲学,世界是由阴阳这两种相对但又相依的力量维系的。实际的物理世界可能并不这么认为,但对于由科学和人文主义的契约创造的现代世界来说,却的确如此。每股科学的阳,都包含着一股人文主义的阴,反之亦然。阳给了我们力量,而阴则提供了意义和伦理判断。现代性的阳和阴,就是理性和感性、实验室和博物馆、生产线和超市。人们常常只看到阳的一面,认为现代世界就是枯燥的科学、逻辑和实用主义,就像实验室或工厂。然而,现代世界其实同时也是个奢华的超市。人类史上,从没有任何文化如此重视人类的感受、欲望和体验。人文主义将生命看作一连串的体验,于是这个神话便为从旅游到艺术等许多现代工业奠定了基础。旅行社和餐厅真正卖的不是机票,也不是什么高档晚餐,而是新奇的体验。
同样,现代之前的叙事多半强调外部事件和行动,但到了现代的小说、电影和诗,强调的常常是感受与感觉。希腊、罗马史诗或中世纪的骑士文学,记录的都是英勇的行为,而不是种种感受。这一章讲的可能是某个勇敢的骑士如何挑战可怕的食人魔,最后杀了食人魔;另一章又讲了骑士如何从喷火恶龙手中救出美丽的公主,最后杀了那条龙;再一章讲的是邪恶的巫师抓走了公主,但骑士追了上去,最后杀了巫师。毫无疑问,这里的英雄一定是个骑士,而不会是木匠或农民,因为农民不会有英雄的行为。
重点是,这里的英雄也不会有什么内心的重大变化过程。不论是阿喀琉斯、亚瑟王、罗兰还是兰斯洛特,都早在踏上征途之前就已经是无畏的战士,拥有骑士的世界观。到了最后,他们仍然是无畏的战士,世界观也仍然维持不变。他们杀了这么多食人魔,救出这么多公主,人们肯定了他们的勇气和坚毅,他们却不见得真的学到了什么。
到了人文主义,重点放在感受和体验上,而非各种行为,于是艺术也因此改变。在华兹华斯、陀思妥耶夫斯基、狄更斯和左拉的笔下,讲的不是什么英勇的骑士或骑兵,而是刻画一般劳工和家庭主妇内心的感受。有些人认为,说到现代关注内心生命而非外在行为,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是巅峰之作。乔伊斯用洋洋洒洒的26万字,描述了两位都柏林人斯蒂芬·德迪勒斯(Stephen Dedalus)与利奥波德·布鲁姆(Leopold Bloom)的一天,他们在那一天里,所做的就是……几乎什么都没做。
很少有人真的能把《尤利西斯》完整读完,但这种焦点转移现在也同样成了多数大众文化的基础。在美国,电视节目《幸存者》(Survivor)常常获赞(或遭斥),掀起了真人秀的狂热。《幸存者》是史上第一部登上尼尔森收视排行榜首的真人秀节目,2007年的《时代》杂志也将它列入史上百大电视节目。在每季节目中,20位参赛者穿着不能再小的泳装,身处某个热带小岛上。前方有各种挑战等着他们,而在每集最后,都会投票让其中一人离开。最后剩下的人,就能拿走100万美元。
如果有观众来自荷马时代的希腊、罗马帝国或中世纪欧洲,会发现这个概念十分熟悉且有吸引力。有20位挑战者走了进来,但最后只有一位英雄能走出去。“太好了!”古希腊、古罗马的王公贵族,或中世纪骑士,就会一边这么想,一边坐下来看着。“接下来一定是精彩万分的冒险举动、生死攸关的战斗场面,以及英雄与背叛的誓不两立。这些战士可能会在背后刺人一刀,或是把彼此的内脏都掏出来!”
他们可要失望了。这里的背后刺人一刀只是个比喻。节目每集大约一小时,而牙膏、洗发水和麦片的广告就占了15分钟。另外还有5分钟左右,是用来应付幼稚得不可思议的挑战,比如谁能把最多的椰子扔进篮筐,或者谁能在一分钟内吃下最多的虫子。其他时间,这些“英雄”只是不断谈着自己有什么感受。他说这、她说那,我觉得这样、我觉得那样。如果真有一个骑士坐下来看这个节目,大概会穷极无聊又极不耐烦,最后抡起战斧把电视机劈了。
我们今日看来,可能会觉得中世纪的骑士都是毫无感性的野蛮人。如果身边有这样的人,大概会被我们送去看心理医生,要他们好好琢磨一下自己的感受。而这正是《绿野仙踪》里面那个锡皮樵夫的遭遇。他和桃乐丝及她的朋友一起走着黄砖路,希望等他们到达奥兹国之后,大巫师能给他一颗心。同样,稻草人想要的是大脑,而狮子想要的是勇气。到了旅程的终点,他们发现大巫师只是个江湖术士,没有办法完成他们的愿望。但他们发现了更重要的事:他们希望拥有的一切,早已在自己心里了。要变得敏感、聪明、勇敢,从来就不需要什么巫师的魔法,只要继续沿着黄砖路走下去,敞开心胸迎接任何体验。
一模一样的教训,也发生在柯克舰长与皮卡德舰长乘着“企业”号在星系航行;哈克贝利·费恩和吉姆沿着密西西比河顺流而下;《逍遥骑士》(Easy Rider)的怀特和比利骑着哈雷摩托;其他无数公路电影中的无数其他角色,离开了在宾夕法尼亚(或是新南威尔士)的家乡,开着一辆旧的敞篷车(或是搭着巴士),感受到一次又一次改变生命的体验,敞开心扉,谈着他们的感受,最后到了旧金山(或是爱丽丝泉),成了一个更好、更聪明的人。
“知识=体验×敏感性”这个公式不仅改变了我们的流行文化,甚至改变了我们对某些重量级议题的看法,例如战争。历史上大多数时候,如果有人想知道某场战争究竟是否正义,他们会去问上帝、经文、王公贵族或牧师神父,很少有人会去问问二等兵或一般平民的意见或感受。荷马、维吉尔和莎士比亚等人笔下的战争叙事,都是以皇帝、将军和英雄的行动为重点,虽然并未隐瞒战争的苦痛,但是提及更多的是各种荣耀和英雄主义。普通士兵出场的方式,大概就像被巨人歌利亚屠杀成堆的尸体,又或是混在欢呼的人群之中,肩上举着胜利的大卫。
让我们以下面这幅画为例,主题是1631年9月17日的布莱登菲尔德战役(Battle of Breitenfeld)。
图34 让-雅克·瓦尔特:《布莱登菲尔德战役中的瑞典国王古斯塔夫·阿道夫》
在画中,画家让–雅克·瓦尔特(Jean-Jacques Walter)赞颂瑞典国王古斯塔夫·阿道夫(Gustav Adolph)带领军队在这一天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古斯塔夫·阿道夫在画中英姿勃发,颇有战神气魄。这给人的印象就是国王仿佛下棋的棋手,指挥战场如同掌控棋局。至于那些棋子,大概就是些没什么区别的角色,或是背景里的小点。这些人进攻、逃跑、被杀、死亡时有何感受,瓦尔特并不在意。他们就是一群无名小卒。
就算有些画家所画的重点已经不是指挥官,而是战场本身,仍然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视角,更看重整体的调度,而不是其中个体的感受。举例来说,图35是由彼得·斯奈尔斯(Pieter Snayers)所作,描绘的是1620年11月的白山战役(Battle of White Mountain)。
图35 彼得·斯奈尔斯:《白山战役》
画中描绘了天主教在三十年战争中的一场著名胜利,击败了反叛的新教异端。斯奈尔斯煞费苦心,在画中记录了各种阵型、布局及部队移动,以庆祝这场胜利。观者很容易就能看出不同的部队、各自的武器,以及在战斗序列中的位置。但对于小兵的体验和感受,斯奈尔斯认为其重要性远远不如部队。与让–雅克·瓦尔特一样,斯奈尔斯所用的视角也仿佛我们是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让我们觉得战争就是个巨大的棋局。
但如果你仔细看看(可能得用上放大镜),就会发现白山战役要比棋局复杂一些。乍看像是抽象的几何图像,细看才发现是血腥的屠杀场面。在某些地方甚至可以看清个别士兵的面容,他可能是在奔跑或逃跑、开枪或是执矛刺向敌人。然而就算这些场景,也要从整体画面的定位来看才有意义。如果看到炮弹将某个士兵炸得粉碎,我们首先会知道这属于伟大天主教胜利的一部分。接着,如果这是个新教士兵,他的死代表的是对叛乱和异端的公正惩罚。而如果这是个天主教士兵,他的死则是为了崇高事业的伟大牺牲。画面上方可以看到天使在战场上空盘旋,执着白色横幅,以拉丁文说明这场战役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如此重要:上帝帮助国王斐迪南二世(Ferdinand II),在1620年11月8日击败了敌人。
几千年来,我们讲到战争,看到的是神、皇帝、将军,以及伟大的英雄。但在过去这两个世纪,国王和将军慢慢被推到一旁,注意力开始移到小兵和他们的体验上。比如《西线无战事》这种战争小说或《前进高棉》这种战争电影,讲的都是新兵的故事,他们对自己和世界都所知甚少,却背负了希望和假象的沉重负担。他们认为战争是光荣的、开战的理由是正义的、领军的将军是个天才,但经过几个星期真正的战火洗礼,所有的泥泞、流血加上死亡的气味,让他们的幻想一一破灭。如果他们活了下来,这些原本天真的士兵离开战场后,就会成为更聪明的人,不再相信学校、电影和政客花言巧语中的陈词滥调与理想。
但矛盾的是,现在这种叙事又已蔚为主流,甚至学校、电影和政客也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就连《现代启示录》《全金属外壳》或《黑鹰坠落》这些好莱坞大片,都警告着“战争与你在电影中看到的不同”。随着在胶片、散文或诗歌中得到重视,底层小兵的感受成了战争叙事的最终权威,每个人都学会必须对他们给予尊重。有个笑话就是这么说的:“多少个越战退伍老兵才能换好一个灯泡?”“你不会知道,因为你当时不在那里。”
至于画家,笔下也不再出现马背上的将军或战术上的调度,而是努力描绘小兵的感受。请先回头看一下《布莱登菲尔德战役中的瑞典国王古斯塔夫·阿道夫》和《白山战役》。接着再请看下面两幅画,被认为是20世纪描绘战争的杰作:奥托·迪克斯(Otto Dix)的《战争》(Der Krieg),以及托马斯·李(Thomas Lea)的《2000码的凝视》(The Two Thousand Yard Stare)。
迪克斯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服役于德军,李曾为《生活》杂志报道1944年的贝里琉岛(Peleliu Island)战役。在瓦尔特和斯奈尔斯的眼中,战争是一种军事和政治现象,他们的画是想让我们知道某场战役发生了什么事。在迪克斯和李的眼中,战争则是一种情感现象,他们的画是想让我们知道战争造成了什么感受。他们并不在乎将军的指挥有多么天才,或哪场战役有哪些战术上的细节。迪克斯所画的士兵可能是在凡尔登、伊普尔或索姆河,但无关紧要,因为不管在何处,战争都是地狱。李所画的刚好是贝里琉岛上的一个美国大兵,就算换成硫黄岛上的日本士兵、斯大林格勒(现名伏尔加格勒)的德国士兵或敦刻尔克的英国士兵,脸上也会出现一模一样的“2000码凝视”。
图36 奥托·迪克斯:《战争》(1929—1932年)
图37 托马斯·李:《2000码的凝视》(1944年)
在迪克斯和李的画中,战争的意义并不是来自战术调动或神圣的宣告。想要了解战争,不应该仰望山顶上的将军或天上的天使,而是应该看看二等兵的眼睛。李画出了受创士兵张大的眼睛,为我们打开一扇窗,一窥战争的恐怖真相。而在迪克斯的画里,真相已经如此令人难以承受,必须用防毒面具加以部分掩饰。战场上空并没有飞翔的天使,只有一具腐烂的尸体,挂在残破的梁上,手指定定地指着一个方向。
像迪克斯和李这样的艺术家协助颠覆了看待战争的传统视角。更早的许多战争,残酷程度当然不亚于20世纪的战争。但在那之前,这些残酷的经历都处于一个更广泛的背景之中,被赋予了正面意义。战争可能犹如地狱,同时也是通往天堂的门户。白山战役中的天主教士兵可以安慰自己:“确实,我感到痛苦。但教皇和皇帝曾说,我们是为了正义而战,所以我的痛苦是有意义的。”奥托·迪克斯的逻辑则相反。他认为个人体验才是一切意义的源头,因此他的想法会是:“我感到痛苦,而这是坏事,所以整场战争也就是坏事。如果德意志皇帝和神职人员支持这场战争,他们肯定犯了错。”
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把人文主义讲得好像是一个单一而连贯的世界观。但事实上,人文主义就像任何兴盛的宗教(如基督教和佛教)一样,不免分裂。经过传播演变,人文主义分裂成几个互相冲突的派别。虽然所有人文主义派别都认为人类体验是权威和意义的本源,但对于人类的体验却各有诠释。
人文主义主要有三大分支。第一是正统派,认为每个人都是独特的,拥有独一无二的内在声音、永不重复的一连串体验。每个人都像一道不同的光线,从不同的角度照亮世界,为这个宇宙增添色彩、深度和意义。因此,我们应该让每个人都尽量自由自在地体验世界、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表达自己心中真实的想法。不管在政治、经济还是艺术中,个人的自由意志都应该比国家利益或宗教原则更为重要。个人能享有的自由越多,整个世界就会变得越美丽、丰富、有意义。由于这种正统派强调自由,也就称为“自由人文主义”(liberal humanism),或简称“自由主义”(liberalism)。
自由主义政治认为,选民能做出最好的选择。自由主义艺术认为,观看作品的人觉得美,就是美。自由主义经济学认为,顾客永远是对的。自由主义伦理认为,只要感觉对了,就该去做。自由主义教育认为,我们要为自己思考,因为从内心就能找到所有答案。
在19—20世纪,人文主义的社会公信度及政治力量与日俱增,开始产生两个截然不同的分支:社会人文主义(包括各种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运动),以及进化人文主义(以纳粹为最著名的代表)。两个分支都同意自由主义的看法,也就是人类的体验是意义和权威的本源,也都不相信有超自然力量或神圣的法则经典。举例来说,如果你问马克思,让10岁小孩在烟雾弥漫的工厂里工作12个小时,究竟有什么错?他会告诉你,这让孩子感觉不舒服。我们之所以应该避免剥削、压迫和不平等,不是因为上帝的旨意,而是因为这使人痛苦。
然而,社会人文主义者和进化人文主义者都指出,自由主义对人类体验的理解还有不足。自由主义认为,人类的体验是个人现象。但世界上有这么多人,常常感受到的是各种不同的事,彼此的欲望也有所冲突。如果所有的权威和意义都来自个人体验,当彼此发生冲突时,又该怎么办?
2015年7月17日,德国总理默克尔碰上一名来自黎巴嫩的巴勒斯坦难民少女,她的家人正在德国寻求庇护,但即将被驱逐出境。这位名为琳姆(Reem)的少女,以流利的德语对默克尔说:“看到别人能享受生活,自己却不能,真的很痛苦。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如何。”默克尔回答“政治有时是很残酷的”,并解释道,目前在黎巴嫩的巴勒斯坦难民多达数十万,德国不可能全部接收。这种直言不讳的回复让琳姆大为惊愕,落下泪来。默克尔拍了拍这位绝望女孩的背,但立场并未动摇。
这件事掀起一场公关风暴,人们指责默克尔冷血无情。为了平息批评,默克尔改变了立场,让琳姆及家人得到了庇护。在接下来几个月里,默克尔把门开得更大,迎接数十万难民。然而,事情不可能使人人都满意。她很快便受到严厉抨击,说她被情感蒙蔽、立场不够坚定。许多德国父母担心,默克尔这样急遽的政治转向,可能会让孩子未来的生活水平降低,甚至要面对一波伊斯兰化的浪潮。他们为什么要冒着牺牲自己家庭平安幸福的风险,帮助一些甚至可能不相信自由主义价值的陌生人?每个人对这件事的感受都很强烈。一边是绝望的难民,一边是焦虑的德国人,面对这两种感受间的矛盾,该如何解决?
自由主义者永远都会因为这种矛盾而苦恼。洛克、杰斐逊、穆勒等自由主义大家苦苦思索,仍然未能为这个难题提出简便的解决方案。民主投票帮不上忙,因为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谁有投票权:是只有德国公民,还是包括数百万想移民到德国的亚洲人和非洲人?为什么把某一群人的感受看得比另一群人更重呢?同样,讲到巴以冲突,以色列公民人数800万,阿拉伯国家联盟人数3.5亿,怎么可能用公投表决?出于明显的原因,以色列人对于这种公投的结果不可能有信心。
民主投票要有约束力,前提是投票的人觉得大家都是自己人。如果其他投票人的体验对我来说十分陌生,而且我相信这些人并不了解我的感受,也不在意我最在意的事,就算最后的投票结果是100比1,我也不会接受这个结果。民主投票通常只适用于一群有共同关系的人,比如有共同的宗教信仰或民族神话。这些人早已有基本的共识,只是仍有某些异议尚待解决。
因此很多时候,自由主义会与古老的集体认同、部落情感相互融合,形成现代民族主义。现在许多人认为民族主义是一种反对自由主义的力量,但至少在19世纪,民族主义与自由主义密切相关。自由主义突出个人的独特体验。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感受、品位和癖好,而且只要不伤及他人,就应该拥有表达和探索的自由。同样,像马志尼(Giuseppe Mazzini)这样的19世纪民族主义者,也会强调个体民族的独特性。他们强调,许多人类体验属于集体体验,比如人不能自己跳波尔卡舞,也不可能自己发明和使用德语。通过语言、舞蹈、食物和饮料,每个民族国家就会让自己的国民共同拥有与他国不同的体验,并发展出自身独特的敏感性。
马志尼这样的自由民族主义者,会致力于保护自己国家独特的体验,不受帝国压迫或被消灭。他们希望各国形成和平的国家社群,各自自由表达和探索自己国民共有的感受,而不伤害邻国。至今,这仍是欧盟的官方意识形态。欧盟的2004年宪章就提到欧洲“多元一体”(united in diversity),各国仍然“对自己的民族特性感到自豪”。为了保存日耳曼民族的共同体验,就算自由主义的德国人,也有可能反对大开移民闸门。
当然,自由主义与民族主义携手,非但无法解决所有难题,还会带来许多新难题。集体体验的价值与个人体验的价值,究竟孰高孰低?为了保存波尔卡舞、德国香肠和德语,是否就能不惜让数百万难民面临贫困甚至死亡?此外,像是1933年的德国、1861年的美国、1936年的西班牙、2011年的埃及,如果国家内部对基本认同爆发冲突,又该如何?在这些时候,民主投票无法解决问题,因为各方没有理由尊重结果。
最后,跳着自己国家的波尔卡舞时,只要再跨出微小但重要的一步,就会让你从只是相信自己的国家与其他国家“不同”,走向相信自己的国家“更优”。19世纪的自由民族主义要求哈布斯堡和沙皇尊重德国人、意大利人、波兰人和斯洛文尼亚人的独特体验,但到了20世纪的极端民族主义,就变成了发动征服战争,把那些跳着不同舞蹈的人关进集中营。
社会人文主义走的道路则非常不同。社会主义责怪自由主义过于注重自己的感觉,而不顾他人的感受。没错,人类的体验是一切意义的根源,但世界上有几十亿人,每个人的价值都不比谁小。自由主义要求人眼光向内,强调自己或本国的独特性,而社会主义则让人不要再迷恋于自己和自身的感觉,要注意他人的感受,注意自己的行动如何影响他人的体验。想实现全球和平,方法并不是强调每个国家的独特,而是要让全世界的劳动者都团结起来;想达成社会和谐,方式并不是让每个人都自恋地探索自己的内在,而是要请所有人先放下自己的愿望,把他人的需要和体验视为优先。
自由主义者可能提出反驳,认为只有通过探索自己的内心世界,才能培养对他人的同理心及了解,但这种论点并不能说服社会主义者。他们会解释说,个人的自我探索是一种资产阶级耽溺的罪恶,要接触自我的内在,就很可能落入资本主义的陷阱。我当下的政治观点、喜好与厌恶、兴趣和抱负,都没有反映真实的自我,只是反映了我的成长和社会环境,这都是由我的阶级、邻里和受教育水平决定的。无论富人还是贫人,都是从一出生就被洗脑。富人被教导要无视穷人,而穷人则被教导要无视自己真正的兴趣。再多的自我反思或心理治疗也不可能有所帮助,因为心理治疗师也是为了资本主义制度而工作。
事实上,自我反思很有可能只是让我更无法了解真正的自己,因为这让人太注意个人的抉择,却忽略了社会环境。如果我现在很富有,会认为自己做了聪明的选择。如果我现在很贫困,会认为自己犯了一些错误。如果我感到抑郁,自由主义的心理治疗师很可能说这是我父母的错,并鼓励我找些新的生活目标。如果我说自己之所以抑郁,可能是因为遭到资本家剥削,并在主流社会制度下无法实现自己的目标,这位治疗师很可能就会认为,我只是把自己内心的困难投射到整个“社会制度”,以及把自己和母亲之间未解决的问题投射到“资本家”身上。
如果以社会主义的观点,我并不需要花上好几年来谈我的母亲、情感、种种情结,而是该问问自己,是谁掌握了我国的生产工具,国家的主要进出口货物是什么,执政政客和国际金融之间有何联系。必须了解当前的社会经济制度,考虑其他所有人的感受,我才能真正了解自己的感受。也只有通过共同行动,才能改变整个制度。然而,哪有人能够真正考虑所有人的感受,真正公平地一一衡量?
正因为如此,社会主义并不鼓励自我探索,而是主张建立强有力的集体制度(比如社会主义政党和工会),为我们解读这个世界。可以做个比较,自由主义政治认为选民能做出最好的选择,自由主义经济认为客户永远是对的,但社会主义政治认为政党能做出最好的选择,社会主义经济认为工会永远是对的。各种权威和意义仍然来自人类的体验(因为无论政党还是工会,都仍然是由人民组成、以减轻人民苦难为目的),但个人必须听从政党和工会的决定,而不是自己的个人感觉。
对于人类体验互相冲突的问题,进化人文主义有不同的解决方案。进化人文主义源于达尔文的进化论,认为冲突是福不是祸,能够促成自然选择、推动进步。毕竟,有些人就是比别人更优越,而在人类体验有所冲突时,最适者就该胜出。根据同一个逻辑,人类努力消灭野狼,并无情剥削着驯化的羊,同时也要求上面的人压迫下面的人。因此,聪明的商人让愚蠢的人破产,这是好事。只要遵照这种进化逻辑,人类就会不断变得更加强大、更能适应环境,最后成为超人类。进化并不是到了智人就停止,后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如果以人权或人类平等之名,去压制人类的最适者,就不可能产生超人类,甚至可能导致智人退化和灭绝。
究竟哪些优秀的人会预示超人的到来?可能是整个种族、某些特定部落,抑或是横空出世的个别天才。但不论他们是谁,他们之所以优秀,是因为具备更强的能力,能创造新的知识、更先进的科技、更繁荣的社会,或者更美丽的艺术。爱因斯坦或贝多芬的体验,绝对比某个什么都不是的醉鬼更有价值。把两者视为平等,岂不可笑?同样,如果某国一向领导着人类进步,比起某些对人类发展少有贡献甚至根本毫无贡献的国家,当然就该视为优秀的国家。
于是,进化人文主义的想法反而与奥托·迪克斯这种自由主义艺术家完全相反,认为人类的战争经验不但极有价值,而且十分必要。电影《第三人》(The Third Man)中的故事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维也纳。剧中的哈利·利姆(Harry Lime)想着当时的冲突,说道:“到头来,情况也不是那么糟……意大利被波吉亚家族统治了30年,战乱、谋杀、流血事件频发,但仍然出现了米开朗基罗、达·芬奇,以及文艺复兴。而在瑞士,大家一片友好、情同手足,500年来民主又和平,但他们有什么成就?还不就是布谷鸟钟。”首先,利姆在事实方面几乎全错,瑞士大概是现代早期欧洲最血腥的一个角落(主要的出口商品就是雇佣兵),而布谷鸟钟其实是德国人发明的。但这些事实的重要性远不及他的想法本身,也就是战争经验能够推动人类有所成就。战争是让自然选择全然脱缰,消灭弱者,奖励残暴及野心。战争揭示出生命的真相,唤醒获得权力、荣耀和征服的意志。尼采的结论是:战争是“生命的学校”,“那些杀不死我的,会使我更强大”。
英军的亨利·琼斯(Henry Jones)中尉也表达了类似的想法。21岁的琼斯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在西线阵亡的三天前,给弟弟寄了一封信,描述他的战争经历:
你有没有想过,虽然战争这么恐怖,至少还算是件大事?我是说,在战争里,人得面对现实。和平的时候,全世界大概有九成的人,过的大概都是邪恶而商业化的生活,愚蠢、自私、奢侈、执着于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到了战时,一切都变得野蛮,但至少更诚实,也更直接。换个角度来看:和平的时候,每个人过的只是自己的小日子,做些琐碎小事,担心自己是不是舒服、钱够不够用这种事,一切只是为自己活着。这种生活也太恶心了吧!但在战时,就算你确实被杀了(人本来就只能多活几年,难免一死),却能确切知道,自己的死是为了自己的国家。事实上,你完成了一个理想。在我看来,这在日常生活里很少能够做到。因为日常生活的基础是商业化和自私。如果你也想“有点儿成就”,就不可能袖手旁观。
就我个人而言,常常很高兴自己碰上了战争。这让我意识到,生命真是一件小事。我认为战争让每个人都有机会“跳出自己”,大概可以这么说吧……确实,我敢说自己一辈子从没这么激动和兴奋过,简直就像看着一场大型特技秀要开场,就像去年4月那样。我在过去大约半小时里感觉到的兴奋,实在不是这个世上任何事情能比的。
记者马克·博登(Mark Bowden)的畅销著作《黑鹰坠落》里,也有类似的话,讲的是美国士兵肖恩·尼尔森(Shawn Nelson)的战斗体验:
很难描述他的感觉……就像忽然顿悟。接近死亡,反而让他感到前所未有地活着。过去在生命里,他也曾经有过那么几秒的时间,感觉死亡擦身而过,就像曾有辆狂飙的车忽然急转弯,差那么一点儿就要把他撞个正着。而在那天,他就一直活在那种感觉里,死亡就在他面前呼吸……一刻、一刻,又一刻,时间有三小时以上……战斗就是……一种心理和身体意识全开的状态。在街上的那些时候,他不是肖恩·尼尔森,他没有与什么更大的世界相连,没有账单要付,没有情感联结,什么都没有。他只是一个人,要从这一纳秒活到下一纳秒,从这一口气活到下一口气,清楚知道这可能是自己的最后一纳秒、最后一口气。他觉得自己永远不一样了。
希特勒也是被自己的战争体验改变并受到启发。在《我的奋斗》里,他谈到自己所在的部队到达前线后不久,士兵刚开始的热情变成恐惧,这就像每个士兵都得打一场无情的内心战争,绷紧每条神经,才不会被击倒。希特勒说,在1915—1916年的冬天,他赢得了这场内心战争。他写道:“终于,我的意志成了无可争议的主人……现在感到平静而坚定,而且这种感觉持久不衰。现在就算命运让我面临种种终极考验,也无法击溃我的精神或打破我的理性。”
战争的体验向希特勒揭示了世界的真相:这是一个丛林,遵守着无情的自然选择法则。人要是拒绝承认这个真理,就无法生存。想要成功,不仅需要了解丛林法则,还要开心地拥抱丛林法则。需要强调的是,就像反战的自由主义艺术家一样,希特勒也认为普通士兵的感受十分神圣。事实上,讲到在20世纪将普通人的个人体验冠以巨大权威,希特勒的政治生涯可以说是最好的例子。在为期四年的战争中,希特勒并非高级军官,最高应该只升到下士。他没受过正式教育,没有专业技能,也没有政治背景。他不是成功的商人或工会成员,没有位高权重的亲友,也没有值得夸耀的财富。一开始,他甚至不是德国公民,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移民。
希特勒向德国选民恳求信任时,只说得出一项对他有利的理由:他在战壕里学到的,是在任何大学、企业总部或政府部门永远学不到的东西。人们跟随他、投票支持他,是因为认同他的想法,也认为这个世界是个丛林,杀不死我们的,只会让我们更强大。
自由主义与温和的民族主义结合,希望保护每个人类社会的独特体验,但像希特勒这种进化人文主义,则认为只有特定国家是人类进步的引擎,认定这些国家必须教训甚至消灭那些阻碍他们的人。还是要提醒一下,希特勒和纳粹主义只是进化人文主义的一个极端版本。就像劳改营并不会让我们全盘否定社会主义理念和论点,纳粹主义虽然造成许多恐怖,也不该妨碍我们找出其中可能有价值的见解。纳粹主义的诞生,是将进化人文主义结合了特定的种族理论,再加上极端民族主义情感。但并非所有进化人文主义者都是种族主义者,也不是只要相信人类有进化的潜力,就要建立警察国家和集中营。
现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意义应该像一个血红的警告标志,而不像一块直接笼罩人类地平线的黑幕。对于塑造现代文化,进化人文主义已经扮演过重要角色,而到了21世纪,其作用可能会更为重要。
为了确保了解这三种人文主义分支的差异,请让我们比较几种人类体验。
体验1:音乐学教授坐在维也纳歌剧院,聆听贝多芬第五交响曲《命运》的开场。“Pa pa pa PAM”,声音一波波撞击他的鼓膜,信号通过听觉神经传至大脑,肾上腺让他的血液充满肾上腺素。他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脖子上起了鸡皮疙瘩,背脊如有电流通过。“Pa pa pa PAM”。
体验2:时间是1965年。一辆福特野马敞篷跑车在太平洋海岸公路上油门全开,从旧金山驶向洛杉矶。年轻强壮的驾驶员把摇滚乐手查克·贝里(Chuck Berry)演唱的歌曲音量调到最大,“Go! Go Johnny go, go”,声音一波波撞击他的鼓膜,信号通过听觉神经传至大脑,肾上腺让他的血液充满肾上腺素。他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脖子上起了鸡皮疙瘩,背脊如有电流通过。“Go! Go Johnny go, go”。
体验3:在刚果雨林深处,站着一个矮人族的猎人。他听到附近村落传来一群女孩合唱着成年曲。“Ye oh, oh.Ye oh, eh”,声音一波波撞击他的鼓膜,信号通过听觉神经传至大脑,肾上腺让他的血液充满肾上腺素。他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脖子上起了鸡皮疙瘩,背脊如有电流通过。“Ye oh, oh.Ye oh, eh”。
体验4:一个满月的夜晚,在加拿大落基山脉某处。一匹狼站在小山顶,听着发情的母狼嚎叫。“Awoooooo, Awoooooo”,声音一波波撞击它的鼓膜,信号通过听觉神经传至大脑,肾上腺让它的血液充满肾上腺素。它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脖子上起了鸡皮疙瘩,背脊如有电流通过。“Awoooooo, Awoooooo”。
这四种体验里,哪种最有价值?
自由主义者大概会说,不管是音乐学教授、年轻驾驶员还是刚果雨林猎人,每个人的经验价值都相同,值得同样珍惜。每个人类的体验都能提供某种独一无二的事物,用新的意义使世界更丰富。有人喜欢古典乐,有人喜欢摇滚乐,还有人喜欢非洲传统歌谣。学音乐的学生应该尽可能什么音乐都接触,最后再到iTunes(苹果公司的一款数字媒体播放应用程序)商店,输入信用卡号,买下自己喜欢的音乐。听起来美的,就是美,而且顾客永远都是对的。再说到那匹狼,它不是人类,它的体验价值也就远低于人。正因为如此,狼命的价值远不及人命,杀一匹狼来救一个人再合理不过。毕竟,狼又不懂美,当然也不会有信用卡。
这种自由主义的概念,也体现在“航海家”太空探测器携带的黄金唱片上。1977年,美国人向外层空间发射了“航海家一号”(Voyager I)太空探测器。这艘探测器现在已经离开了太阳系,成为史上第一个进入星际空间的人造物体。在“航海家一号”上面,除了当时最先进的科学设备,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还放了一张黄金唱片,希望向任何好奇而前来查看的外星人介绍地球。
这张唱片上记录着关于地球及其居民的各种科学及文化信息,一些图像和声音,世界各地的几十首音乐,作为地球世俗艺术成就的样本。音乐样本不按排序收集许多经典乐曲,包括贝多芬第五交响曲《命运》的第一乐章;当代流行乐,包括查克·贝里的《约翰尼·B. 古德》(Johnny B. Goode);世界各地的传统音乐,包括刚果矮人族女孩唱的成年曲。虽然唱片里也有犬类的嚎叫声,但并未归类于音乐样本,而是降级到另一个部分,与风声、雨声、浪声放在一起。因此,我们传给半人马座阿尔法星那些可能听众的信息是:贝多芬、查克·贝里、矮人族仪式歌曲有同样的价值,但狼嚎声的价值完全处于另一个等级。
社会主义的看法大概有一点也和自由主义相同,就是认为狼的体验并没有价值。但讲到另外三种体验,社会主义的态度就大不相同了。社会主义者会认为,音乐的真正价值并不在于个别倾听者的体验,而在于对他人及社会整体的影响。毛泽东就曾说:“为艺术的艺术,超阶级的艺术,和政治并行或互相独立的艺术,实际上是不存在的。”
因此,要评价音乐体验的时候,社会主义注意的地方会是:贝多芬在欧洲即将进军征服非洲时,为欧洲白人上层阶级写出第五交响曲。这首交响曲反映了启蒙时代的理想,崇尚上层阶级的白人,并将征服非洲正当化,认为是“白人应肩负的使命”。
社会主义讲到摇滚乐,会认为这种音乐由受压迫的非洲裔美籍音乐家开创,灵感来自蓝调、爵士和福音歌曲等音乐。但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摇滚乐遭到美国主流白人劫持,被迫服务消费主义、美帝国主义以及可口可乐殖民主义。于是摇滚乐被商业化,被享有特权的白人青少年挪用到他们那种小资产阶级幻想的叛逆中。查克·贝里自己就向资本主义屈服了,他原本的歌词是“一个名为约翰尼·B. 古德的有色男孩”,却在白人电台的压力下,改为“一个名为约翰尼·B. 古德的乡下男孩”。
至于刚果矮人族女孩合唱的成年曲,这正是父权结构的一部分,同时对男女两性洗脑,让他们遵循压抑的性别秩序。如果这种歌进了全球市场,则只是会用来加强西方对整个非洲的殖民幻想,特别是对非洲女性。
所以,哪种音乐最佳?是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约翰尼·B. 古德,还是矮人族的成年曲?政府是该出资兴建歌剧院、摇滚乐演出场所,还是非洲文化展览厅?我们又该在中小学或大学教那些学音乐的学生什么呢?
像文化比较这种雷区,自由主义会小心绕开,以免做出政治不正确的失态举动。社会主义是一切交给政党来处理,要找出通过雷区的正确路途。进化人文主义却是开开心心地跳进来,把所有地雷都引爆,享受这场混乱。进化人文主义的第一步,可能就是指出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都会画条线把自己和其他动物隔开,直接认定人就是比狼优越,所以人类的音乐比狼嚎更有价值。然而人类也会受到进化力量的影响。正如人比狼优越,某些人类文化也会比其他文化先进。人类的体验也有明确的阶级层次之分,而我们不必对此说抱歉。泰姬陵就是比稻草屋更美,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就是比我5岁侄女刚做出的黏土雕像更好,贝多芬谱出的音乐也超越了查克·贝里或刚果雨林的矮人族。看吧,我们就是敢说!
进化人文主义认为,如果有人说所有的人类体验价值都一样,那么他要么是个笨蛋,要么是个懦夫。这种粗鄙或胆怯的态度,就会造成以文化相对论或社会平等这些名义来妨碍社会进步,会造成人类退化和灭绝。如果自由主义者或社会主义者回到石器时代,他们可能也不会特别欣赏拉斯科(Lascaux)洞穴或阿尔塔米拉(Altamira)洞穴的壁画,并且坚称尼安德特人的涂鸦也不输这些壁画。
起初,要区分自由人文主义、社会人文主义和进化人文主义有何不同,似乎是件无聊的事。毕竟,不论哪个人文主义教派,都与基督教、伊斯兰教或印度教有巨大的差异。相较之下,不同人文主义流派之间的差别简直微不足道。只要我们都同意上帝已死、只有人类体验才能为宇宙带来意义,这个时候,再去讨论人类体验到底是一律平等还是有某些优越性,真有那么重要吗?然而,随着人文主义征服世界,这些原本的内部分裂逐渐扩大,最终引发史上死伤最惨重的一场宗教战争。
在20世纪的第一个10年间,正统教派的自由主义仍然对自己信心满满。他们相信,只要让个人享有最大的言论自由、随心而行,世界就能享有前所未有的和平与繁荣。虽然世界仍然受制于传统的阶层结构、蒙昧主义的宗教以及残酷无情的帝国,要彻底摆脱它们还需要一些时间。然而每过10年,都会出现新的自由和成就,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地球上创造天堂。1914年6月,原本日子还过得平静而幸福,自由主义者觉得历史也站在自己这一边。
等到1914年圣诞节,在连绵的战火下,自由主义者几乎得了炮弹休克症,而且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间,这套思想同时遭到左右夹击。在社会主义看来,自由主义就像亚当的那片无花果树叶,是在为整个无情、剥削、种族歧视的制度遮羞。高举着“自由”的大旗,在意的其实却是“财富”。说着要让个体有权去做自己感觉良好的事,最后却多半演变成要保护中上阶层的财富和特权。如果连房租都付不起,还谈什么居住自由?如果连学费都付不起,又有什么学习自由?如果连车都买不起,旅行的自由又有什么意义?有一则著名的嘲讽笑话,说的就是在自由主义之下,每个人都有饿死的自由。而更糟的是,自由主义鼓励每个人把自己视为独立的个体,导致同一阶级的成员各自独立,无法团结起来对抗压迫他们的制度。于是,自由主义让不平等永无止境,使大众走向贫困,让精英走向孤立。
自由主义先挨了左边来的这一拳,已经步履蹒跚,但进化人文主义又从右边袭来。在种族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眼中,自由主义妨碍了自然选择,造成人类退化。他们提出警告,如果认定所有人价值相同、生育机会相同,自然选择就无法运作。身为最适者的那些人无法继续进化成超人,只能被大批平庸的人淹没,人类终将灭绝。
于是,从1914年到1989年,三种人文主义流派掀起了一场残酷的信仰之战,自由主义节节败退,而且自由主义核心思想这时看来不仅太过天真,甚至可能非常危险。只要让每个人都享有自由,世界就能和平繁荣?瞧瞧世界变成了什么样。
事后来看,第二次世界大战似乎是自由主义的伟大胜利,但当时看来可不是这样。战争在1939年9月开打,冲突的一方是强大的自由主义同盟国,另一方则是孤零零的纳粹德国。就连法西斯意大利一开始也是隔岸观火,直到1940年6月才参战。自由主义同盟国在兵力和经济上都大占优势。1940年,德国GDP为3.87亿美元,而德国的欧洲对手们的GDP总值为6.31亿美元(英、法、荷、比等国,不包括英国的海外属地)。但在1940年春天,德国只花了三个月,就攻下法国、低地国家(荷兰、比利时、卢森堡)、挪威和丹麦,让同盟国挨了一记决定性重击。英国因隔着英吉利海峡,才免遭同样的命运。
直到自由主义同盟国与苏联结盟,才终于打败德国。苏联承受了这场冲突的主要力道,付出远高于其他国家的惨痛代价:在这场战争中,苏联人民死亡人数达到2500万,相较之下,英美则是各50万人。能够打败纳粹主义,大半功劳其实应该归于社会主义,而至少在短期看来,社会主义也是战争的最大受益者。
苏联参战时,是个孤立、不受重视的社会主义国家,接下来却成了全球两个超级大国之一,领导着一个不断扩张的国际阵营。到1949年,东欧成为苏联的附庸,中国共产党赢得中国内战,美国则陷入了反共的歇斯底里。世界各地的革命和反殖民运动热切地将目光投向莫斯科和北京,而自由主义却与种族主义的各个欧洲帝国画上等号。每当这些帝国崩溃后,取而代之的通常是军事独裁或社会主义政权,而非西方自由民主政体。1956年,赫鲁晓夫自信满满地向自由主义西方夸下海口:“不论你们喜不喜欢,历史站在我们这一边。我们将会把你们埋葬!”
赫鲁晓夫真心如此相信,也有越来越多的第三世界领导人和第一世界知识分子持同样的看法。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自由主义”一词在许多西方大学里成为被攻击的对象。激进左派运动致力于破坏自由秩序,让北美和西欧的社会动荡不断加剧。剑桥大学、索邦大学和伯克利大学(当时还有“伯克利人民共和国”的戏称)的学生,除了会翻阅毛主席的“红宝书”,也会把切·格瓦拉的英雄肖像挂在床头。
1968年,整个西方世界爆发抗议与骚动,左派浪潮达到高峰。既有恶名昭著的特拉特洛尔科大屠杀(Tlatelolco Massacre)——墨西哥安全部队杀害数十名学生;也有所谓的朱利亚峡谷街战役(Battle of Valle Giulia)——学生在罗马与意大利警方发生冲突;马丁·路德·金遭到暗杀,则在100多个美国城市引发暴动抗议。该年5月,学生占领了巴黎的街道,戴高乐总统逃到位于德国的法国军事基地,而法国的有钱人则在床上颤抖,做着被押上断头台的噩梦。
到了1970年,全球有130个独立国家,但只有30个是自由民主政体,而且多半挤在欧洲的西北一隅。当时,在各大第三世界国家当中,只有印度在独立后走上自由的道路。但就算是印度,也与西方集团保持着距离,而与苏联关系亲密。
1975年,自由主义阵营遭受最羞辱的一场失败:越战结束,北越如同大卫,打倒了美国这个巨人歌利亚。很快,社会主义便夺下南越、老挝与柬埔寨。1975年4月17日,柬埔寨首都金边落入红色高棉手中。两周后,全球人民从电视中看到直升机从美国驻西贡(今胡志明市)大使馆的屋顶撤走最后一批美国人。许多人都认定,美国这个帝国正在崩溃。就在大家还来不及说出“骨牌效应”这个词之前,印度总理英迪拉·甘地突然宣布印度进入紧急状态。看起来,全球最大的民主政体也正要走上社会主义道路。
图38 美国驻西贡大使馆的撤离情形
自由民主看起来越来越像老年白人帝国主义者的专属俱乐部,已经无法对世界其他地方,甚至对自己国家的青年有任何贡献。华盛顿自诩为自由世界的领导者,但其大多数盟友却是专制独裁的国王(比如沙特阿拉伯的哈立德国王、摩洛哥的哈桑国王和伊朗国王),或是军事独裁者(比如希腊的上校军团、智利的皮诺切特将军、西班牙的弗朗哥将军、韩国的朴正熙将军、巴西的盖泽尔将军)。
虽然西方得到诸多国王和将军的支持,但在军事上,华沙公约组织的数量优势仍然远超北约组织。光是想在常规军备上达到平衡,西方国家就可能不得不放弃自由民主和自由市场,成为永久处于战备状态的极权主义国家。最后,西方国家靠着核武器,才拯救了命悬一线的自由民主。北约实行“相互确保毁灭”(mutual assured destruction,MAD)原则,就算苏联发动的是传统攻击,也会遭到北约发动全面的核武器攻击响应。自由主义国家提出威胁:“如果攻击我们,我们一定会确保没人能活着走出来。”躲在这个恐怖而荒谬的盾牌背后,自由民主和自由市场守住了最后的堡垒,西方继续享受着性、摇滚乐,以及洗衣机、电视和冰箱。没有核武器,就不会有甲壳虫乐队,不会有伍德斯托克音乐节(Woodstock),也不会有物资充盈的超市。但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虽然有了核武器,未来似乎仍然属于社会主义。
接着,一切都改变了。自由民主从历史的垃圾箱里爬了出来,抖了抖身子,然后征服了世界。事实证明,超市的力量远大于古拉格劳改营。这场闪电战始于南欧,希腊、西班牙和葡萄牙的专制政权崩溃,让位给民主政府。1977年,英迪拉·甘地解除紧急状态,在印度重建民主。20世纪80年代,东亚和拉丁美洲的军事独裁政权也被民主政府取代,例如巴西、阿根廷和韩国。直到80年代末、90年代初,自由主义的浪潮化为一波十足的海啸,冲垮了强大的苏联,让人对于眼前的历史终局怀有更高的期望。经过数十年的失败和挫折,自由主义在冷战中取得决定性的胜利,纵然千疮百孔,还是成了这场人文主义信仰战争最后的赢家。
随着苏联解体,自由民主政体不仅取代了东欧社会主义政权,甚至取代了许多苏联加盟共和国,例如波罗的海三国(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乌克兰、格鲁吉亚和亚美尼亚。冷战胜利重新形成一股新动力,将自由主义模式传播到世界其他地方,特别是在拉丁美洲、南亚和非洲。虽然也有某些自由主义的实验彻底失败,但成功案例的数量已足以令人叹服。比如印度尼西亚、尼日利亚和智利,虽然曾由军事强人统治数十年,但现在都以民主政体运转着。
如果有个自由主义者在1914年6月沉沉睡去,直到2014年6月才醒来,大概不会觉得有什么异样。我们再一次相信,只要让每个人拥有更多的自由,世界就能和平繁荣。整个20世纪看起来就像绕了一个大弯。回到1914年的春天,人类在自由主义这条公路上狂奔,却转错了弯,进了死路。过了80年,经历三次骇人的全球战争,我们才终于回到公路上。当然,这几十年并非一无所获,我们还得到了抗生素、原子能、计算机,还有女权主义、去殖民主义,以及性解放。此外,自由主义本身在体验中受伤之后,也不再像一个世纪前那么自负。它向社会主义和法西斯主义这些竞争对手学习各种观念和制度,特别承诺向大众提供教育、卫生和福利服务。但惊人的是,自由主义的核心思想几乎没有改变,仍然尊重个人自由,也仍然坚信选民最清楚、顾客永远是对的。在21世纪初,这也成了我们唯一的选项。
到了2016年,除了由个人主义、人权、民主、自由市场组成的自由主义一揽子方案之外,我们似乎没有什么真正值得考虑的替代方案。2011年曾有一波社会抗争运动席卷西方世界,比如占领华尔街或西班牙的15–M运动,但它们都并非反对民主、个人主义或人权,甚至也不是反对自由市场经济的基本原则。恰恰相反,它们是责怪政府未能达成这些自由主义的理想。这些运动要求市场必须真正自由,而不是被那些“大而不倒”的企业或银行控制和操纵。它们要求真正有代表性的民主制度,能够照顾一般大众,而不只是照顾有钱的游说者和有势力的利益团体。就连那些用最严厉措辞抨击股票交易所和国会的人,也无法提出另一个可行的世界运作模式。虽然西方学者和运动人士最爱挑自由主义一揽子方案的毛病,但至今仍未能提出更佳的选项。
对自由主义来说,中国造成的挑战似乎要比西方那些社运抗议人士更为严峻。虽然中国在政治和经济方面有所开放,却仍然既非西方式民主国家,亦非真正的自由市场经济;但这一切并不妨碍中国成为21世纪经济巨人的脚步。只不过,这个经济巨人投下了一个非常小的阴影:甚至包括中国人自己在内,现在似乎没人知道中国究竟信什么。中国仍然信奉共产主义,但行动上更为务实。这种状态,使得中国在面对来自硅谷的种种新科技宗教时,成了一个孕育无穷希望的地方(科技宗教将在后面的章节讨论)。然而,这些信仰长生不死与虚拟天堂的科技宗教,大概还需要一二十年才能站稳脚跟。所以到目前为止,中国尚未真正对自由主义提出替代方案。破产的希腊人已经对自由主义模式感到绝望,但想靠着模仿中国找出替代方案,也不现实。
那么,试试伊斯兰激进主义如何?或者基督教原教旨主义、弥赛亚犹太教、复兴主义印度教?一些人不知道自己信什么,但宗教的原教旨主义者却过于知道自己信什么了。在尼采宣称上帝已死超过一个世纪之后,上帝似乎又要重临人世,但这只是海市蜃楼,上帝确实死了,这不过就是摆脱身体那一瞬间的事而已。伊斯兰激进主义对自由主义一揽子方案并不构成严重威胁,因为虽然他们满怀狂热,却并不真正了解21世纪的世界,对于我们身边种种新科技带来的全新危机和机会也提不出什么看法。
宗教和科技总是跳着一支优雅微妙的探戈。双方互相推动、互相依赖,不能与对方离得太远。科技之所以有求于宗教,是因为每种发明都有许多可能的应用方式,而工程师需要一些先知做出关键的决定、指出需要的方向。因此在19世纪,工程师发明了火车、无线电和内燃机。但20世纪证明,运用同样的工具,也可以创造出法西斯主义、社会主义政权或西方自由民主政体。没有信仰,火车就不能决定要开往哪个方向。
科技也常常限制我们对宗教的想象,比如侍者递上菜单,多少就会限制我们想吃什么。新科技杀死旧神、催生新神,所以农业时代的神和狩猎采集时代的神不一样,工厂工人与农民想象的天堂也不同。有了21世纪的革命性新科技之后,出现前所未有的宗教的可能性,绝对远超让中世纪的信条起死回生。伊斯兰激进主义者可以继续像念咒一般复诵着“伊斯兰就是答案”,但只要宗教与当今的科技现实脱节,恐怕连民众所问的问题都无法理解。等到人工智能在大多数的认知工作上超越人类,就业市场会有何改变?如果出现许多在经济上完全没有用处的人,形成一个庞大的新阶级,会造成怎样的政治冲击?如果在纳米科技和再生医学的辅助下,未来的80岁就像现在的50岁,对于人际关系、家庭和退休基金又有何影响?如果生物科技让我们能够定做婴儿,并让贫富之间出现前所未见的巨大鸿沟,人类社会又将如何?
对于这些问题,在《古兰经》《圣经》《论语》里都不可能找到答案,因为不论是中世纪的中东,还是古代中国,都不会有人懂计算机、基因学或纳米科技。伊斯兰激进主义或许能承诺在这个充满科技和经济风暴的世界提供一个下锚点,但如果想要冲出风暴,就不能只有下锚点,还需要航海图和方向舵。因此,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伊斯兰激进主义或许有其吸引力,但对于失业的西班牙青年或焦虑的中国亿万富翁来说,伊斯兰激进主义却毫无吸引力。
确实,现在还有数十亿人口虔诚信奉着伊斯兰教、基督教或印度教。但对历史来说,单单人数的意义并不大。塑造历史的,往往是一小群向前看的创新者,而不是向后看的大众。1万年前,多数人都是狩猎采集者,整个中东只有寥寥可数的先驱者是农民,但未来是属于农民的。1850年,全球有超过90%的人是农民,而不管是在恒河、尼罗河还是长江沿岸,都没有人知道蒸汽机、铁路或电报线。然而在曼彻斯特和伯明翰,一小群领导着工业革命的工程师、政治家和金融家,就已经决定了这90%农民的命运。蒸汽机、铁路和电报改变了食品、纺织品、车辆和武器的生产方式,让工业强国拥有远胜于传统农业国家的决定性优势。
就算工业革命传遍世界各地,逆流而上渗透到恒河、尼罗河和长江沿岸,大多数人还是继续相信《吠陀经》《圣经》《古兰经》和《论语》,而非蒸汽机。不管是19世纪还是今日,世界上的各种祭司、神秘主义者或大师从未少过,他们都在宣传自己握有所有人类困境的解决方案,能处理包括工业革命后出现的新问题。例如,在19世纪20—80年代,埃及(在英国支持下)征服了苏丹国,希望让该国现代化、纳入新的国际贸易网络。他们的作为破坏了传统苏丹社会的稳定,民怨四起、反抗频发。1881年,地方宗教领袖穆罕默德·艾哈迈德·本·阿卜杜拉宣称自己就是马赫迪(伊斯兰教的救世主),由真主所派,要在人间建立真主的律法。他的支持者击败了英、埃联军,并将联军指挥官查尔斯·戈登(Charles Gordon)将军斩首,令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大为震惊。这些人接着在苏丹建立实行伊斯兰律法的神权国家,直到1898年才被推翻。
与此同时,在印度,达耶难陀·娑罗室伐底(Dayananda Sarasvati)发动印度教复兴运动,基本原则就是《吠陀经》绝对不会错。1875年,他创立雅利安社(Arya Samaj,意为“贵族社会”),致力传播《吠陀经》;但老实说,达耶难陀对《吠陀经》的解释常与自由主义惊人的相似,比如早在西方出现平权思想前,便已支持妇女应享有平等权利。
与达耶难陀同时代的教皇庇护九世对女性的看法就保守得多,但与达耶难陀同样认为有高于人类的权威存在。庇护九世发动一系列天主教教义改革,确立“教皇永无谬误”这项新原则,认定教皇在信仰问题上不可能出现谬误。这种概念乍看之下可能还以为来自中世纪,但其实是近到1870年,才成为具有约束力的天主教教义,当时距达尔文出版《物种起源》已过了11年。
而在教皇发现自己不可能犯错的30年前,失意的清代文人洪秀全大病一场,病中出现幻觉,看到上帝以一位老人的形象现身,说洪秀全正是耶稣基督的弟弟。上帝交给洪秀全一项神圣的使命,要他驱逐自17世纪以来统治中国的清朝政权,在俗世建立“太平天国”。当时,中国在鸦片战争中惨败,现代工业与欧洲帝国步步紧逼,数百万劳苦大众深感绝望,而洪秀全的话则让他们大受鼓舞。可惜,洪秀全并未把他们带向太平天国,而只是发动了反清的太平天国运动,时间从1850年到1864年,是整个19世纪最惨烈的一场战争,惨烈程度远超过拿破仑战争或美国内战。
就在工业化的工厂、铁路和轮船遍布世界的同时,还是有数以亿计的人,坚信洪秀全、达耶难陀、庇护九世和马赫迪提出的宗教教条。但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讲到19世纪,并不会认为这是个有信仰的时代。谈到19世纪有远见的人,我们想到的大概不会是马赫迪、庇护九世或洪秀全,而是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确实也该如此。虽然社会主义在1850年还处于萌芽状态,但声势迅速扩大,对世界带来的改变,要远大于在中国和苏丹那些自称救世主的人。如果你也认为全国的卫生服务、退休基金和义务教育十分重要,应该感谢马克思和列宁(以及俾斯麦),而大概不会感谢洪秀全或马赫迪。
到头来,为什么马克思和列宁成功,而洪秀全和马赫迪失败?不是因为社会人文主义哲学优于伊斯兰教或基督教神学,而是因为马克思和列宁更努力地理解当代的科技和经济现实,没有忙着研读古代经典或审视预言中的梦想。蒸汽机、铁路、电报和电力造成前所未闻的问题,也带来前所未有的机会。都市无产者形成一个新的阶级,而这些人的体验、需求和希望当然与《圣经》时代的农民大不相同。为了响应这些需求和希望,马克思和列宁研究了蒸汽机如何运作、煤矿如何经营、铁路如何塑造经济,以及电力如何影响政治。
曾有人希望列宁用一句话来定义共产主义。他回答:“共产主义就是苏维埃政权加全国电气化。”没有电力、铁路、无线电,就不会有共产主义。所以,16世纪的俄国不可能建立共产主义政权,因为共产主义需要将信息及资源集中在一个枢纽上。要达到马克思所称“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理想,社会就必须让距离遥远的各种产品都能够方便集中及分配,而且整个国家也要能够监控和协调国内所有的活动。
马克思等人了解新的科技现实及人类的新体验,因此能够针对工业社会的新问题提出切中要点的答案,也能提出原创的想法,告诉众人如何从前所未有的机会中得利。为了一个美丽新世界,社会主义打造了一个美丽新愿景,承诺以科技与经济为工具。于是,这成了历史上第一个科技主义,也改变了意识形态话语的基础。在马克思之前,人们定义和区分彼此的标准是对上帝的看法,而不是生产方式。在马克思之后,比起关于灵魂和来世的辩论,科技与经济结构问题更为重要,造成的分裂也更加严重。在20世纪下半叶,生产方式成了热议的主题,让人类几乎忘了自己的存在。即使是最严词批评马克思和列宁的人,也接受了他们对历史和社会的基本态度,更仔细地思考科技和生产,而上帝和天堂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19世纪中叶,还很少有人如同马克思一样见识敏锐,因此只有少数几个国家快速开始工业化。也就是这少数几个国家,征服了整个世界。大多数社会连发生了什么事都还不清楚,也就没搭上这班进步的列车。例如,达耶难陀的印度和马赫迪的苏丹,当时多半还是一心想着上帝,而非蒸汽机,于是遭到工业化英国的占领和剥削。一直到最近这几年,印度才终于取得重大进展,缩小了和英国之间在经济与地缘政治上的差距。至于苏丹,目前仍在远远的后方挣扎。
21世纪初,进步的列车将再次出站,这可能是“智人”这一站发出的末班车。错过的人,永远都不会再有上车的机会。想上车,就必须了解21世纪的科技,特别是生物科技和计算机算法的力量。这些力量的潜能远大于蒸汽机和电报,而且不会只用来生产食品、纺织品、车辆和武器。21世纪的主要产品将会是人的身体、大脑和心灵,懂得与不懂如何进行这些大脑及身体工程的两种人,彼此的差距将远远大于狄更斯的英国和马赫迪的苏丹;事实上,还会大于智人与尼安德特人之间的差距。在21世纪,搭上列车,就能获得创造和毁灭的神力;留在原地,就面临灭绝。
100年前有些曾经最先进的社会主义国家,没有跟上新科技。苏联前领导人勃列日涅夫和古巴前总统卡斯特罗坚守着马克思和列宁在蒸汽时代构思的想法,未能理解计算机和生物科技的力量。反观自由主义,适应信息时代的能力高出许多。这也就能够部分解释,为何赫鲁晓夫在1956年的预言从未实现,为何最后竟是自由主义导致了苏联解体。如果马克思重回人世,他可能会劝他的追随者,多花点时间研究互联网和人类基因组。
伊斯兰激进主义甚至还未能学会接受工业革命,这也就难怪其对基因工程和人工智能几乎无话可说。伊斯兰教、基督教和其他传统宗教至今仍在世界上扮演重要角色。然而,它们现在多半是守旧的,而不像过去曾经是一股创造力量。举例来说,基督教过去就曾经传播“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这种“异端”概念,改变了人类的政治结构、社会阶级制度甚至性别关系。耶稣的“山上宝训”更进一步,讲到温顺和受压迫的人是上帝最爱的子民,于是翻转了整个权力金字塔,为世世代代的革命提供了依据。
除了社会和伦理上的变革,基督教也曾推动重要的经济和科技创新。天主教会建立了中世纪欧洲最先进的行政系统,并率先使用档案管理、目录、时间表和其他数据处理技术。在12世纪的欧洲,最像硅谷的地方大概就是梵蒂冈。教会建立了欧洲最早的经济合作组织——修道院,在1000年间引领欧洲经济,并引进先进的农业和行政措施。修道院是最早使用时钟的机构,而且几个世纪以来,修道院和教会学校一直是欧洲最重要的学习中心,协助成立诸多欧洲顶尖大学,例如,博洛尼亚大学、牛津大学,以及萨拉曼卡大学。
今天,天主教会仍享有数亿信众的忠诚和什一税。但天主教和其他有神论宗教却早已从创造转为因循守旧,而非率先开创新科技、新经济方法,或是产生突破性的社会思想。它们现在主要做的,是对各种拓展科技、方法及思想的运动感到无奈。生物学家发明避孕药,而教皇不知该如何反应。计算机科学家发展互联网,而拉比还在讨论是否该允许正统派犹太教徒上网。女权主义思想家呼吁女性收回自己身体的所有权,而学识渊博的穆夫提还在辩论该如何应对如此煽动人心的想法。
让我们问问自己: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发现、发明或创造是什么?你会发现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候选项实在太多:有抗生素之类的科学发现,有计算机之类的科技发明,也有女权主义之类的意识形态创造。让我们再问问:在20世纪,伊斯兰教或基督教等传统宗教,最有影响力的发现、发明或创造是什么?你会发现这个问题也很难回答,但这次是因为候选项实在太少。在20世纪,神父、拉比和穆夫提究竟有何发现,能和抗生素、计算机或女权主义相提并论?细察这两个问题后,如果说21世纪将会发生重大改变,你认为会出自何处?是“伊斯兰国”(Islamic State),还是谷歌?确实,“伊斯兰国”也懂得怎么把视频放在YouTube上,但除了展示酷刑,最近他们在叙利亚或伊拉克究竟发明了什么?
目前仍有几十亿人,包括许多科学家,将宗教经典视为权威的来源,但这些文本已经无法带来创造力。例如,基督教有些较进步的教派,已经能够接受同性恋婚姻或女性神职人员。他们为什么能接受?不是因为读了《圣经》或圣奥古斯丁、马丁·路德的著作,而是因为读了福柯(Michel Foucault)的《性史》(The History of Sexuality),或是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的《半机械人宣言》(A Cyborg Manifesto)。然而,不管多进步,只要是虔诚的基督教信徒,就无法坦承自己的伦理来自福柯或哈拉维。所以他们又回到《圣经》、圣奥古斯丁和马丁·路德,翻天覆地彻底搜索,一页接着一页、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集中最大的注意力,最后终于找到他们需要的:有些箴言、比喻或裁定,只要解释的方式足够有创意,就能代表上帝也为同性婚姻赐福,女性也能领受司铎。然后,他们就能假装这个想法来自《圣经》,虽然其实来自福柯。《圣经》早已不再真正启发灵感,但仍被尊为权威的来源。
正是因为如此,传统宗教才无法提出自由主义的替代品。传统宗教经典对基因工程或人工智能无法提出任何意见,不管是牧师、神父、拉比还是穆夫提,多半并不了解生物学和计算机科学的最新突破。想了解这些突破别无他法,只能阅读科技文章,进实验室做实验,而不是去背诵和辩论古代文本。
但这也不代表自由主义就能安享荣耀、高枕无忧。确实,自由主义在人文主义宗教战争当中胜出,而且在当下,我们也没有其他可行的替代选项。然而,它成功的时候,可能也已播下败亡的种子。获胜的自由主义理想正在推动人类走向长生不死、快乐幸福并化身为神。而由于据说顾客和选民的期望永远都是对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也将越来越多的心力投入这些自由主义计划。但科学家发现、工程师开发的这一切,很有可能会不知不觉暴露出自由主义世界观自身的不足,以及顾客和选民有哪些错误。等到基因工程和人工智能彻底发挥潜力,自由主义、民主和自由市场的概念,可能就会变得像燧石刀和录音带一样过时。
本书一开始,曾预测人类在21世纪会尝试让自己长生不死、幸福快乐并化身为神。这项预测并不是真的那么原创或有远见,而只是反映了自由人文主义的传统理想。人文主义长期崇拜人类的生命、情感及欲望,于是人文主义文明希望让人有最长的生命、最大的幸福、最强的力量,也就不足为奇。
但本书的第三部分认为,为了实现这种人文主义梦想,将会出现新的后人文主义(post-humanist)科技,从根本上颠覆人文主义。人文主义相信自己的“感觉”,于是我们在现代契约中虽然得利,却无须付出代价。我们不需要有神来限制我们的力量、赋予我们意义,只要相信顾客和选民的自由选择,就能得到所需的意义。但这样一来,如果我们发现原来顾客和选民从来就没有自由选择,能用科技来计算、设计或击败他们的感觉,一切会变得怎样?现在的整个世界似乎都与人类体验息息相关,但如果以后人类的体验也成了可设计的产品,就像能在超市里买到的任何商品,情况又将如何发展?
图39 人脑作为计算机与计算机作为人脑。人工智能蓄势待发,即将超越人类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