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都得了消息的同一日,叛军韩复銮也得了家中部曲甘鹏送来的自己阿父的求援的“亲笔信”。
他六弟韩复疆急忙道:“大兄,我们得就回去救阿爹!”
韩复銮沉默不语。
一旁一谋事道:“元帅,我们此番应该先回撤同州,护卫坊州、~州,再从长计议,若是连同州也失了我们便没了粮草供应。”
此时他们还不知道他们只剩了一个同州了。
另一个谋事与韩复疆一样主张回援绥州:“元帅,绥州是我等根基之地,不仅是王爷,连圣人如今也在绥州!若是失了大义……”
这谋士口中说的王爷就是对外自封雍王的韩重山,圣人自然就是韩家拿捏在手中的齐王之子。
韩复銮还是举棋不定,他心中有些惊惶。
之前也曾有数千定远军打到了绥州城下,却拿了些钱粮又受了他父王致歉便退去了,他们当时便以为定远军是决意在东面与蛮族决战,才不曾与他们大动干戈,说起来这也不是猜测,要不是知道北疆要对付蛮族,他们也不会举起反旗,可谁能想到,只是打下了一个营州罢了,定远公居然就掉头往西打了绥州?
弟弟还在一旁喊着要回去救阿父,韩复銮却为定远公的莫测心思所骇。
这时,有一人道:“若说缺粮,我们可直接夺下河中府,时至今日,举旗已有半年,元帅也该看清两京世家的面目,若不是刀斧在身,他们是不会与我们同道的,如今我们已经身在危急存亡之关头,还想着不得罪世家,着实有些太过柔善,元帅,在下以为,我们不该回援绥州,回同州不算错,也并非是回同州那般简单,趁着消息还未传开,元帅应立刻写信往耀州给顺义节度,不提绥州之事,只说定远军得了圣命却畏惧我军之威,龟缩于绛州不出,正是同举大事之良机,让他即刻起事,与我等相呼应。而我军,当作势攻打洛阳,实则夺下河中府,据河中府与敌军相争,待顺义节度起事之后,我等即刻西渡黄河抢占长安……”
看向说话之人,韩复銮想了半天都没想出这人的名字。
倒是一个谋事立刻大喊道:“萧础,你此计是要元帅做不忠不孝不义之人吗?王爷和圣人正被困于绥州,你竟让我等往西去又是何意?”
几位谋事早看不惯萧础这从彰武节度使处转投到了元帅帐下的,又知道他在绛州时行事凶残,竟然将绛州刘学政活活钉死,更觉他狠辣凶残有辱斯文。
萧础看向那人,冷笑一声道:“你竟知道我等去回援绥州必会获胜?你以为定远军是什么?我军攻下绛州晋州用了多久,定远军只用了半日,那些逃出来的人是如何说的你可听见了?定远军还未攻城,先在城门上放了不能熄灭的火!这是何等战法,你可曾听过?元帅若非知道定远军之能,为何数月来不提夺回绛州之事?我甚至疑心,定远军围住绥州,就是为了让元帅北上回援,你让元帅守忠孝之义,可我等若是中了定远军的埋伏,你又当如何?”
都是已经造反的人了还在说什么不忠不孝不义,萧础心中只觉得这群人可笑至极。
那谋事还未说话,韩复銮开口道:“倒也不必只长他人志气,灭我军威风。”
听此言,萧础立时闭口不言。
看看左右,韩复銮叹了一声:“河中府陈氏是两京世家之首,与崔氏、裴氏、陆氏皆有姻亲之谊,如今陆蔚在太原招兵买马,我等要是动了陈家,别的不论,他若是出兵,我等再如何?陈伯横是何等人物,我年轻时在长安可是见识过的,此等人看着不声不响,实则手段极狠,他又与定远公有几分香火之情,之前能让定远公南下,我动了他了家人,他若是豁出去全身家财给了定远公……”
摇摇头不再说下去,韩复銮这话在心中也与自己阿父说过,阿父却只觉得他懦弱,可阿父哪里知道那陈伯横年少爱说话的时候是个怎样的狠人?
那时候,偌大东都,也只有还是国子监讲习的姜清玄能镇得住陈伯横。
他韩复銮只比陈伯横小几岁,可是实在见过陈伯横将家传的玉佩都舍了,让半个长安的地痞都去追打一个欺辱了自家婢女的纨绔,那纨绔被踢得口吐鲜血,陈伯横连眼都不曾眨一下,等穿着白衣的姜清玄骑着驴路过,还能面不改色与他说笑。
被阿父在头上压制了大半生,比起其他兄弟韩复銮要谨慎小心得多,其实若非两位弟弟强闯东都身死,朝廷派来的御史要清查他家资财,他也不想举旗造反。
可情势不由人,到了这个地步,说什么都晚了。
“我们一面佯攻东都,一面撤回同州,我给顺义节度使窦茂写信,到了同州再做计较。”
听韩复銮这么说,萧础失望至极,起初他见韩家声威赫赫,还以为这是自己扬名立万出将入相的机会,可没想到这韩复銮秉性绵软,不堪为主,倒让他也身陷局中。
退出正堂之时他看向四周,看见了那个护送了信回来的信使。
虽然是个部曲,却身强体健,双目清明,举止有度,难怪能孤身将信从绥州带了回来。
萧础心中生出了几分结交之意,并非真是惜才,若真是到了败逃的一日,他总要找个人能将自己护送出去。
甘鹏送了信便被安置往偏房换洗等着韩复銮再召唤。
正在吃饭之时,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敲了敲他的门,道:“在下元帅帐前谋士萧础,听闻甘壮士勇武非常,特来拜访。”
萧础?
甘鹏放下筷子,想起了元帅给自己看过的叛军中必死无赦之人的名单。
其中之一,便是萧础,罪名是在借叛军之势在绛州谋害了十余条人命。
必死无赦之人的人头,就是功劳。
甘鹏连忙站起身,双手在背后擦了擦,笑容满面受宠若惊地打开了房门:“萧、萧先生……请进,请进。”
萧础笑了笑,这等莽夫,只消给点好处便能买了命来。
……
传说城里被穿着黑甲的军爷给占了,生怕村里也不太平,一位妇人拉着自己的一对儿女在菜窖里藏了两日了。
妇人是经历过当年蛮族南下的,深知乱世之中凡是手里拿了刀的就算不得人了,两日里小口吃小口喝,她是能忍住,可两个孩子忍不住了。
尤其是是小的那个才三岁,总问能不能出去,说了不能就要哭,妇人生怕引来了乱兵,又怕憋坏了孩子。
无奈之下,她听了好一会儿没听到动静,便小心地打开了菜窖的木门。
夏日天长,她在暗中呆了两日,眼睛被光照得生疼,两只手连忙捂住了两个孩子的脸,慌乱之间,她一脚踢到了地上的木盆,木盆发出一声响,吓得她急急忙忙就要躲回地窖。
“娘子!你小心些!”
听见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妇人晕头转向眯着眼看过去,就见了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在扶着自己。
妇人一愣,那女子已经从她怀里将大些的女孩儿给拉了过去,她掏出一块布巾蒙在女孩儿脸上,笑着说:“躲了两日也辛苦了,赶紧回屋擦洗一下,你们的水缸里我们都打好水了。”
说完,她又接了头上发带下来,给妇人的小儿子也蒙住了眼睛。
被这么一顿安排,妇人还是懵的,被推着进了屋门,眼睛透过一条缝只能看见年轻女子的笑脸。
“小、小娘子,你是何人啊?”
那小娘子用延州口音笑着道:“我是定远军。”
她的声音极为悦耳,如晨光中初醒的鸟儿一般。
把妇人吓得原地跳了起来。
女子连忙拉住她:“娘子别怕,我们定远军不抢粮,不抓人,这几日我们打仗,惊扰了你们,实在抱歉,我们给你们打了水,还修了一下窗子,您屋后的菜地我也浇过了,听说村头那片地是你家的,我的同袍也一并除草浇水了。”
看向真的被修好的窗子,妇人双手拍了一下腰间:“我!我这没钱粮!”
“都说了,我们定远军不向百姓要钱要粮,这些活儿我们干了也不要您的钱,您只管好好过日子便是。”
说完,定远军的女兵也不嫌弃这一家三口在菜窖藏了两日身上有菜窖的酸气和便溺臭气,弯下腰摸了摸女孩儿的脸,她笑眯眯的,眼睛如一道弯月。
“再过十来日,我们北疆民政八部的人就来了,说不定过些天你女儿就能去读书了。”
妇人在自己的腿上掐了一把,她眼下觉得自己是在菜窖里闷久了,闷出了毛病。
正好院外一邻居妇人扛着木锄路过,看见了这自称定远军的年轻女子,笑着道:“秋娘子,今日我阿娘摔倒,真是多谢你了。”
秋娘子回身,笑着说:“举手之劳,您别与我客气。”
“秋娘子,与你说话可真是太……比我喝了一桶井水还甜!”
秋娘子笑了:“昨日刚说了喝水要烧开,喝一桶井水可不成!”
那妇人哈哈大笑,又对还跟孩子站在一起的妇人说道:“阿梨,定远军可挺好,秋娘子也是极好的人,她还带人给咱们发了粮,你可得记得领你那份。”
“是了,我还通报姓名,我名叫秋苇,是定远军一部的队长,这几日被分派来看看你们可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
妇人努力睁开眼,看看自家窗子,看看自己一对儿女,看看那位一直笑着看她的“秋娘子”,再看看门外一片明光白地,突然觉得自己从菜窖里爬出来,竟是来了一个新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