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粥(“元帅我欲重写天下妇德...)

从“救驾山”上下来,回到郡主府,远远就看见一个年轻人牵着马站在郡主府门前,走近一看,卫蔷笑了:

“狸奴,你来看你阿娘?”

来人正是崔瑶的儿子陈重远,他刚来北疆就被蓟州刺史于成的手下抢来了蓟州,一直在蓟州的农部做事,他生性沉稳,又是个良善心软的,虽说没有如愿从军,可在农部每日下田与老农打交道,还顺便教授村中的孩子习武,陈重远竟然也过得如鱼得水,如今他脸庞晒黑了,人可比从前沉稳百倍,看见卫蔷,先行了一礼。

卫蔷笑着说:“我不拦着你们母子亲近,今日好歹雨停了,若是愿意走动的,只管到街上看看去。”

后面的话是对其他人说的。

说完卫蔷就下了马,转身看见元妇德从马车上下来,她过去扶了一把。

元妇德左边是余三娘,还以为右边是王无穷,不成想一抬眼看到的是卫蔷,她有些呆怔,站稳了之后把手臂收了回来。

“你们几人今天余下的时候要干嘛?可否算我一个?”

余三娘激动万分,两只手在衣摆上刨来刨去,还是王无穷笑着说:“元帅,我们今日想拉着妇德去街上逛逛的。”

“那正好,我和你们一起。”

卫蔷招呼了李若灵宝一起,五个人稍事休息,就去逛无终县的街市。

蓟州刺史于成是正经进士出身,十几年前就做过太子中舍人,因为得罪了申氏才被贬到了云州,那时他是云中城里一个贬官,却深受定远公卫泫信重,后来卫泫身死,蛮族南下,定远离散,他趁机带着一些卫泫与人往来的书信逃到了定州,申家倒台之后,很多人都劝他回洛阳,可他知道了卫泫的女儿卫蔷在北疆,还被封为定远公,就毅然决然到了麟州投奔卫蔷。

那时卫蔷刚得封国公,正在重整定远军的当口,于成深知各种礼仪掌故,帮了卫蔷很多。

后来打下了蓟州,他自请来蓟州重建州府,这蓟州刺史也一当好几年。

这等老成之人管的城与幽州、麟州是不同的,也不像专注于养马的檀州。

元妇德走在路上,只觉得蓟州的物产似乎比旁处要多些,春日里的时令菜还挺多。

卫蔷拿起一串紫玉兰给自己和李若灵宝的腰间,觉得挺有意思,又买了几串给各人分了。

“旁人管城,是往自己心里想出来的样子去管,要遍地骏马,要夜不闭户,于刺史不一样,他心中最好的城是长安,他见过,便一心想在北疆重现长安的繁华,也正因此,他最重人物往来,北疆旁处买不到的,在蓟州多半能买到。”

元妇德看着自己手里穿了线的玉兰,耳中听着这位北疆之主对自己的部下如数家珍。

这并非第一次了,最初,她以为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凶刀是一位凶悍的将军,后来她发现这人不仅通人心,还对自己的所辖之地了如指掌,各州物产人口她都牢记在心,牧守一地的刺史是如何品性,会如何思考行事,她也一清二楚。

她知道这些,可她并不用这些来治理北疆。

而是制订了诸多法度。

这才元妇德看来是很不可思议的事,为君者,谁不喜欢将旁人的生死拿捏在自己手中呢?

可卫蔷似乎并不喜欢这些,虽然她的凶名天下人皆知,可她的刀,并不为了彰显自己的权力而出鞘。

史书上总喜欢写一个人如何一路杀戮的来成为一个皇帝,写他们征伐了敌人,占领了土地。元妇德觉得,如果有一天有人为这位元帅修史书,如果也只记录她打败了谁,杀死了谁,占领了哪里,那后人绝不会弄懂北疆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北疆是她六千书册中都不曾被记载过的地方。

走了几步,看着道两旁炊烟直直而上,卫蔷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你们饿了吗?也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

“我在游记中见过这个。”元妇德指着不远处的一个胡饼炉,“游记中说这里的胡饼是塞了肉糜做馅,味道与别处不同。”

过目不忘的元状元在这个时候格外有用起来。

卫蔷抬头看过去,手搭在元妇德的肩膀上说道:“既然不一样,咱们就去吃吃看看,我可告诉你们,能让我请你们吃饭的时候可不多,我可是北疆出了名的穷人。”

此处的胡饼不是扁扁的圆饼,而是团得像个小巧的蒸饼,上面撒了一层胡麻,远远就能闻到饼香里混着肉的荤香,就被叫做“荤胡饼”,跟洛阳那种抹了肉馅再压扁压扁烤熟的不同。

卫蔷先要了十个荤胡饼,又看见了粟米做的糖粥,也点了五碗,又看见有人在卖烤熟的鸟蛋,见李若灵宝和元妇德仿佛都没吃过,她唤了那叫卖的小贩来又买了些烤鸟蛋。

鸟蛋是先煮去壳之后再烤的,小贩才十六七岁年纪,当着卫蔷她们的面给鸟蛋上抹了酱,笑着说:

“元帅,您要给钱我拦不住,能不能让钱经了状元的手啊?昨日吴枫他们都有状元钱,可实在让我眼馋。”

卫蔷自然没有不应的,掏了钱出来,让元妇德摸了摸,又递过去:“你认得我?”

“那肯定认得!元帅来无终县我们就都知道了,是县里说了不让我们惊扰了元帅和进士们,您没见您刚刚给的钱被孙婆婆揣进了怀里?您给的钱叫元帅钱,能镇宅的,状元给的钱叫文昌钱,拿了能考进士。”

这少年嘴里嘻嘻哈哈,手上小心将卫蔷给的钱收好。

卫蔷被他逗乐了:“那状元摸过,又是我给你的,这钱叫什么?”

少年眼珠一转,道:“叫‘武能□□文能治国钱’!整个无终县我头一份儿!”

“你脑子转得这么快,读书了吗?”

“读着呢,元帅你可放心,我也是今年要考州学的人,昨日我弟弟掏了几个鹌鹑窝,我才来卖烤鸟蛋的。等过几年我也去考进士,到时候我就把您给的钱挂脖子上!”

“好。”卫蔷说,“你叫什么,先让我知道,可好?”

“我叫米妙儿,我爹说叫妇德能考状元,还想给我改名字呢!我可不想叫,这两日,我县学里好几个同学都改名叫妇德了。”

这“少年”原来也是个女孩子。

卫蔷转头看向元妇德。

新科状元耳朵微红,仿佛有些羞赧。

卫蔷又对米妙儿说:“妇德是个好名字,妙儿也不错,你回去跟你阿父说,你改名叫了妇德,纵然考上状元也不过是第二个叫妇德的状元,不改名字就是第一个叫妙儿的状元。”

“嘻嘻嘻,谢谢元帅!我这就去与我阿爹说去!”

说完,少女把手里剩下的烤鸟蛋连着酱碗一起放在了卫蔷的桌上,转身就跑走了。

卫蔷苦笑了一下,看看那些鸟蛋道:“罢了,她要是不回来取,我们就带回去给其他人吃了,我再把钱给县衙,让他们找人还钱去。”

此时,一炉荤胡饼也烤好了,孙婆婆用藤编的篮子装了十个放在卫蔷的面前。

胡饼里的肉馅儿是用葱和花椒调了味道,一咬开,有冒着油花的汤汁从里面流出来,又烫又香。

元妇德呆愣愣看着自己面前冒着热气的胡饼,突然说道:“这世间为何有人会想改名叫妇德?”

“为何不会?妇德是北疆第一个状元,策论诗文北疆无双,算学精深,律令也学得极好,旁人羡慕渴求,自然想叫妇德,自己沾来几分才气。”回答元妇德的人是卫蔷。

“不是的。”元妇德皱着眉,妇德这个名字不好,是枷锁镣铐,可这般想着,她又想起那一日有人拉着她的手说北疆的妇德是“好学不倦,克己求理,增广见闻,恒心不改”,是“想争,能争,敢争,争得到”。

卫蔷拍拍她的肩膀:“在我之前,天下第一猛将这几个字谁想过会是女子?在你之前‘妇德’二字是什么,并不重要,在你之后,妇德就是才学,是进取,这才是正道。”

元妇德抬起头。

她看着胡饼炉子里的烟,看向余三娘、王无穷的脸,看向那个跟在元帅身旁的少女,最后看向元帅。

迷雾勘破。

心结得解。

天下万物在她心中变了个模样。

“竟是如此?”她问。

“自然。”卫蔷拿着一半荤胡饼啃了一口,说话也有些含糊。

元妇德却觉得这带着肉馅香气的回答是惊世纶音,是西方极乐境的一声钟,是勾连黄泉碧落的一道冷泉。

她忽然笑了一下,端起了面前的粟米糖粥,看向身旁的北疆元帅:

“元帅,这是第二次救我于困境,我当谢你。”

卫蔷端起碗眨眨眼:“这一次我还不知自己怎么就救了你脱困,如何就是第二次?”

元妇德笑着说:“我父离世之后,我便自请下堂,回了山上终日抄父亲留下的上万册书,其中数千册我觉得是无用之言,尽数烧了。我父生前说,圣人之言,并非是说给女子的,我将余下六千册书抄完之后,突觉我父说的是对的,我一生所求,皆是不属于我之物,便生出了几分弃世之意。那日我上街买药,听见有人说齐州吕氏之主被一女子杀了……后来我稍作询问,就知道元帅在洛阳收拢世家弃女,还在各处救了女子回北疆,北疆女子可为官,可为将……我便不想死了,我想活着,来北疆看看。”

说完,元妇德将手里的粟米粥一饮而尽。

“元帅,我欲重写天下妇德之纲,还请允之。”

“我家状元有如此壮志,我有何不可允的?”卫蔷笑着说完,也将手里的糖粥一饮而尽。

无终县街头小小一胡饼摊子,烟火气伴着肉香气萦绕四周。

除了在座五个人,没人知道,有人在这葬了自己,又被许诺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