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十九娘子说是要在绛州搞屯田,还真的一本正经搞了起来,两万湛卢兵解了铁甲,脱下靴子,穿上自己编的草鞋,扛着刚做好的木犁、木锄就下了田地,她当日比比划划说要建水车提水,如今已经建成了,一架水车就有两丈有余,逐层提水而上,将水送到了山坡上的水渠里,有了水车和水渠,山坡上的地也被开成了耕田,不仅种上了麦、豆之类,甚至还种了几排桑树。
桑树第一年是肯定不成的,龙十九娘子种这些树倒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三月时节青黄不接,有些百姓家中的屯粮早被叛军给折腾光了,到了这时候更是难上加难,为了让这些百姓有口饭吃,龙十九娘子不仅用粮食换他们在山上种桑树,还顺便修整了几处河道,抬了一处的堤坝。
除了这般的以工代赈,龙十九娘子还找出了府库里的蚕丝和丝绢,招徕了一批手巧会织绢绣花的女子,让她们也有事可做。
干不了重货也不会什么手艺的,可以扫街,可以帮忙洗马,哪怕是在定远军洗马的地方帮忙收拢了马粪,都能换口饭吃。
至于所用的粮食,除了绛州府库里的,还有龙十九娘子从洛阳等地“借”来的,身为定远军的一部主将,龙十九娘子撒泼打滚的本事一点也不比自家元帅差,一封信又一封信送到各处,信上写的都是些“哎呀,粮食不够吃,要不我回北疆吧”“哎呀,军粮不够啊,朝廷你们不给点儿我就带着人先回去吃两顿饱饭”。
有定远军占住了绛州,金吾卫和护国节度使手下的兵马才能逼得韩氏叛军渐渐后退,又如何肯让定远军撤军?朝廷只能从各处调派粮食送到了绛州。
龙十九娘子再用这些粮食来养绛州百姓。
被叛军劫掠一空的绛州城到了此时本该是凄风苦雨,大家各处逃生,百姓们谁也没想到,自己的日子过得竟然比叛军来之前还好。
百姓用做工换来的粟米、野菜还有河里的鱼虾总能吃个七八分饱,还能继续种属于自己的地,不至于为了两口粮食再将土地抵给有粮的大户人家,甚至全家去给人做佃户。
龙十九娘子在绛州府衙的后面院子里也种了些菜,芦菔才种下一个多月,提出来一个看看,都像是饿了三五年的孩子一般,只能又摁回到地里去,韭菜和蒜苗是已经生出来了,根根都有半尺多高。
举着一把匕首比划了半天,龙十九娘子蹲在地上割了一把蒜苗下来。
她前几日在山上弄了头野猪,大部分都给了伙头兵去给大家开荤,只留了两条肉抹了盐挂在屋檐上,一会儿洗一洗找个锅蒸出来,再用这蒜苗捣碎了配着吃应该是很好。
很好很好,正好用来给今日寿辰的古文将加个菜。
头顶的太阳有些晒,龙十九娘子手搭凉棚看着这处园子。
这绛州府衙后面的园子颇有些名气,叫“隋园”,园内有个大池,从来是历代文人雅客游乐之处,叛军一来,文人雅客们要么附逆成了乱贼,要么被杀了,要么逃走了,只留了这空荡荡的园子在此处,正月时候少菜蔬,龙十九娘子亲自带人放了水,又下到池子里挖出了万斤的莲藕,抓出了几千条肥鱼,让手下的两万兵有了菜和鱼吃。
要不是今年绛州暖得快,山上野菜早早就能吃了,龙十九娘子说不定真要让这莲池里绝根断种。
如今下了两场春雨,池子里又有了水,倒映着岸边白色的梨花。
龙十九娘子不由得沉思,这梨花树是不是得追点儿肥,秋天才能结出好梨子?
古求胜找来的时候,就看见自己家的主将正对着远处傻笑。
“将军,出事了!”
“什么事?”
“有一队士兵在翼城县外开荒,与当地大户鲍氏家人起了冲突!”
“当地大户?”龙十九娘子攥着蒜苗站了起来。
古求胜眉头紧锁:“因鲍氏家人出言不逊,咱们有人动了手,鲍氏一族在翼城县颇有势力,如今纠集了数十青壮与我部对峙。”
这事着实不小了。
龙十九娘子冷笑道:“出言不逊?我倒要看看一帮嘴里含狗鞭的是怎么不逊的!”
她先回了州府衙门,将蒜苗放下,提了长矛翻身上马,就要往翼城去。
“阿古你就不用去了,咱们在翼城驻军一千人,还怕他们不成?留在绛州守着,若有什么急事,就找人去告诉我。”
古求胜只能应声答应。
等文书从一户织绢的人家里急忙忙赶出来,龙十九娘子早就走远了。
“文将,我也要跟着将军去吧?”
年轻的女文将摸了摸下巴,道:“对方先骂人了。”
小文书茫然。
“既然对方先骂人了,也不怪我们让将军去了。”说着,古求胜拉着文书回了府衙。
翼城距离绛州五十多里路,龙十九娘子骑马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
还没进翼城,远远就看见有人站在山坡上有人在对峙。
龙十九娘子眯了眯眼,勒住了马。
翼城鲍氏,算不上什么世家,却是耕读为业,出过一个州刺史,三四个县官,在整个绛州也是有名有姓的门第。
从前,鲍守忠算是鲍氏的二管家,管着几千亩的田垄,不光佃户看了他要点头哈腰,村中的里长,左近的乡老,见了他都是要十足客气的。
韩逆杀过来的时候,鲍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带着细软坐着马车跑了,临走前郎君专门点了他要他看管家中产业,韩逆是要造反的,连造反都敢,杀人又算什么?他们要抢鲍家的产业,鲍守忠哪里看管得住,又哪里敢去看?他也是个有一分小聪明的,带着老婆孩子和从主家拿的粮食细软躲进了山里,由着那些逆党在鲍家大肆搜拣,一车一车地运走库房里的钱粮。
如今逆党被打跑了,从北面来的定远军占了翼城,不仅不搜刮钱粮,还给百姓发粮食,刚开春又带着百姓开荒种地,挖水渠,建水车,鲍守忠下山看了两次,确定无事,又带着老婆孩子回到了鲍家在翼城外的庄子里。
正是春耕时节,各处都该下种子了,走在路上,鲍守忠能看见那些衣着褴褛的百姓忙着耕地播种,虽然身无长物,却没有挨饿,也没有做了异乡讨饭的流民。
鲍守忠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鲍家的种粮也全被逆贼给夺走了,鲍家的佃户没有粮种可种,就跟着那些北面来的粗野匪兵开荒种去地了。
他们是有了吃喝着落,那鲍家的地该怎么办呢?
鲍守忠也想过去跟那些占了官衙的匪兵去要些粮种,可去跟人说要种几千亩地,那些发种粮的女匪兵都傻愣愣地看着他。
到头来,鲍守忠拿到的粮种只够种二十亩地,还是他带着自己的老婆一起去要的,那些女匪兵说他一看就不是擅长种地的,先将这些种下可再去要种子。
气得鲍守忠差点将种粮都扔了。
他们可是鲍家!翼城鲍家!几千亩的地都是他们家的,!
眼睁睁看着野草从属于鲍家的田地里生了出来,鲍守忠的嘴上起了大片大片的泡。
这可是他主家的地!他鲍守忠凭什么让里长、乡老都亲近,因为他是鲍家的二管家!
正在这时候,郎君又让人捎了口信回来,他眼见韩逆要从黄河岸边退开了,郎君他们也打算从洛阳回来了。
等郎君回来,看看自家的地都荒着,偏偏别处的荒地都种满了粮食,他鲍守忠可还有命在?
鲍守忠夜里睡不着,恨这群北疆来的匪兵恨得心口剧痛!
再看那些匪兵帮着修水渠,挖积粪池,鲍守忠都恨不能他们淹死摔死,若是这些人都死了,整个翼城,整个绛州都没有良种,没有粮食可吃,郎君回来了,想来也不会那般生气了。
日日恨着,夜夜骂着,前两日鲍守忠看见一农户家里被人送了头骡子,原来是那家人的驴被匪兵借去运沙土的时候跌在沟里摔死了,匪兵就找来了一头骡子赔了。
鲍守忠心里立刻有了主意,他让这些匪兵种了他们主家的地,冒犯了他们主家,那不就得替他们将地也种了?
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好,鲍守忠就纠集了几十个同样看不惯这些匪兵的,又拉拢了一个从前的佃户,让这佃户引了匪兵去种鲍家的地。
这才有了眼前的场面。
看着一群匪兵因对自己怒目而视,鲍守忠大声道:“你们既然是来平叛的,凭什么要动我们鲍家的地?凭什么让我们鲍家的佃户去开荒?!”
“说得好!”一个人在一旁突然大声附和,鲍守忠转过头看去,看见了一个肤色泛黄作农妇打扮的妇人。
“你们是来平叛的?凭什么拉着旁人的佃户开荒?凭什么动旁人的地?”
鲍守忠看见匪兵们的神色都变了,顿时得意起来。
“若是不种地,会有人饿死的。”一个鲍守忠心里骂过了几百次的“匪兵”说道,“这些佃户都要依靠他们的主家给农具、给粮种,可他们的主家早就逃走了,若是我们也不管他们,他们没有粮种,不能种地,要么当逃民,要么……”
有个女兵大声道:“凭什么佃农不能跟我们开荒?”
又有一个士兵大声道:“这些地说是鲍家的,我们知道这些地是鲍家的,翼城边上最好的地都是他们家的,这些佃农说他们往年是交七成粮,现在他们主家不在,既没给他们粮种,又没给他们农具,他们不想种在主家的地上,怕以后交了佃租还不了我们的种子,又或者还了我们的粮种他们就没有粮食可吃了,这才让这些地都空着。”
还有一个脸上带着泥的女兵道:“我也不懂,凭什么空着?就该种了,那些鲍家的人说是一方大户,既没有保护百姓,又没有庇佑一方,就该种了他们的地,一粒粮食也不分他们!”
疯了,疯了!这些匪兵在说什么?
鲍守忠看向身旁的那个妇人,只见那个妇人大吼了一声:
“小崽子们说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