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进五月,牡丹盛花期已过,天也热了起来,于崇还是借着赏花的名目开了宴,不过这次他并非是请人看自家的牡丹,而是高价从南吴买来的两盆兰花。
既然是赏兰,自然不能如赏牡丹一般富贵招摇,要的是清淡雅致,红绸紫绢之类一概不用,于崇也颇有些想法,将宴设在水廊之上,池中荷叶自然成景,再以藕色的绡包裹廊柱,清风一过,从屋檐垂下的绡纱就如轻烟一般浮动而起。
再让婢女一概换上素衣木屐,行走于水廊之上,一池碧绿相映,别有一番雅致韵味。
坐在主位上,于崇看着内外美轮美奂的布置,心中却并无得意之情。
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曾发誓,若是再请那卫臻来他于府饮宴,他就不姓于。
好在此事并无旁人知道,不然他少不得借了自家堂弟的园子来宴请定远公,毕竟是关通商之事,脸面可以不要,金饼总得握在手中。
如此想着,他看了看面前。
此次他请的人也比平时少了许多,此乃他有意为之,今日他所求的不再是在世家中一呼百应的威风,而是实实在在的谈钱说利,在座自然多是利益相关之人。
除了他身为谏议大夫的堂弟之外,礼部侍郎郑裘自然是要请的,此外还有占了地利之便的并州陆家,不仅占了地利还私营铁矿家资丰厚的绥州韩家,与于家世代联络有亲的齐州吕氏,如此一算,两京十三世家中也不过请了四家。
裴道真于崇自然是想请的,毕竟他身为吏部侍郎,又被指派了丰州督府的副都督,不管世家想在边市中做些什么,他已然是绕不开的人物。可惜,他自从那次在定远公府大闹一场之后便非公事不肯出门,更别说见那定远公卫臻了。
十三世家之外的人,有些财力的自然是各有打算各自抱团,没有门路只能来于府宴上见一见定远公的,于崇也没放在心上。
“于大卿寻来这两株兰花实在是生得极妙,亭亭玉立,飘逸如仙,实在是世间难寻的珍品。”
裴道真不在,郑裘便坐在了于崇左下的位置,将离定远公更近的位置让给了于岌,不爱牡丹之后,他也觉得兰花极好,清淡雅致,绝不会让人想起卫臻那等粗野好武的人物。
于崇对自己这两盆兰花也甚为满意,看了两眼,他说道:
“今日无论定远公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也不过是给我等一些下马威罢了,反过来想,若不是要与我们共谋,她也不会给我们脸色看,所以,无论发生何事你们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郑裘与于岌俱点了点头。
不管那定远公如何放诞,他们身为世家,须以为家族谋利为先,家族未来数十年大计在前,他们眼下必须与定远公卫臻交好。
让她相信自家的诚意。
摸了一下怀中的乌护金饼于岌想到如今其余家还不知道北疆已然与乌护通商之事,便端起茶盏笑着说道:“大兄,你也太小看我等了,那日定远公穿着罗裙来此,我们也给足了颜面,她今日又能做些什么呢?多穿一条裙子不成?”
这话中颇有些甚至调笑意味,对身为女子的定远公颇为不敬,在座之人却都笑了起来。
想想姜清玄落在明堂大殿上的胡子,那卫臻穿条裙子来对世家已经算是不错了。
郑裘也在笑,一边笑一边抬起手摸了下自己的颈项,摸了两下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又匆匆将手放了下去。
又有一人举起酒杯道:“其实总觉那丰州督府不该给定远公,她虽然身为国公,可她毕竟是女子,或是这打仗上有些许武将遗风,可治理边市收敛钱财……她未必担得起,真不如找一个精通此道的夫君,将丰州都督一职让出去,这样一来整个北疆也还是她定远公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在座已经有人开始想起了自家的年轻后生,刚过弱冠的少年自然拿捏不住声名赫赫的定远公,那,鳏夫又如何?这事说白了就是入赘北疆,嫡枝血脉自然有重重顾虑,可世家绝少不了旁系,用心寻觅,总能找到合适的人选。
“嗤――‘今世之嗜取者,遇货不避,以厚其室,不知为己累也,唯恐其不积。’柳河东只见小虫背物,哪想到会有人图利,竟会一面盼人与之共谋,一面盼那人家业终身尽数落在自己掌中,可见小虫终归是小虫,比不过满座衣冠豺狼,图其利,贪其肉,嗜其血,还要旁人谢之从之敬之,以堂皇之名论之。”
说话之人坐在角落里,连讥带讽夹枪带棒,说完之后还举起酒壶往喉中自斟,仿佛嫌脏了嘴一般。
喝完了酒,他斜斜一靠,笑着道:
“各位怎么不想想,北疆之重,尔等背得起么?”
方才说定远公不该兼领丰州都督的那人站了起来,大声道:
“杜少卿,我方才不过是担忧国事,你……”
大理寺少卿杜明辛咧嘴一笑,一张清俊脸庞上满是讥讽之意:“你自可再冠冕堂皇几分,绣面堂的戏都没有你这脸色精彩,哈哈哈哈哈。”
那人离座走向杜明辛,要与他理论,被左右之人奋力拦了下来。
“够了。”
一声重喝从主座上传来,似乎是眼见水廊之上原本缥缈出尘之气荡然无存,于崇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
“诸位可还记得自己身份?此处乃是于府,我要宴请之人乃是镇国定远公,何时国公家事也成了我于府花宴上的谈资?何时我于府成了毫无风度公然讥嘲他人之地?”
那人悻悻坐了回去,杜明辛还是在笑,仰头酒又喝了一壶酒。
于崇看了杜明辛一眼,又移开了眼。
京兆杜氏可上溯至汉一朝,西晋时镇南大将军杜预声名赫赫,到前唐时更是出了凌烟阁功臣杜如晦,乃是天下皆知的仕宦世家家,可惜唐亡之后藩镇乱战数十年,杜家子弟因家族声名被迫与各路乱军周旋,终究还是受了牵累,开国时修订《大梁世家名录》未将京兆杜氏列入其中,即使又有杜、杜让能接连官拜相,京兆杜氏也终究再未回世家名录之上。
当初戾太子谋反,着时任中书省丞相杜让能写即位诏书,杜让能坚持要发兵救回先帝,弃笔摔砚不肯从逆,与其弟时任户部尚书杜宏徽一同被斩,先帝归朝,追赠其为太师。
这在他面前出言不逊的杜明辛,就是杜让能长子杜光义的独子。
于崇早年深受杜让能之恩,每有宴饮都送请柬给杜家,杜光义好佛喜静,只有杜明辛这出名的浪荡子十次里来一次喝些于崇找来的新酒,偶尔兴致来了就写诗作赋。
没想到今日这小酒虫开了口,还是为了定远公之事,于崇却并不气他孟浪,让一女子嫁一丈夫再交出家业,这等谋绝户的手段竟想到了卫臻的身上,卫臻又是他每日思来想去的对手,让于崇只觉自己也被看低了。
又过了一刻,有素衣小婢踩着一串木屐打地之声走到了于崇身侧。
“大人,定远公与承影将军已来了。”
水廊尽头,已显出两个人影,看着那二人逐渐走近,于崇转头看向了自己的堂弟。
他刚刚是说过吧,定远公卫臻总不能多穿一条裙子?她怎么不能穿?她、她就这般让另一个人也穿了裙子呀!
此时,于崇还以为定远公身后那穿着黑衣蓝裙的是她家婢女。
“当啷”一声,有酒壶落在了地上。
杜明辛已经看见了那双蓝色的眼。
喝了几壶酒,他没觉得自己醉了,此时却觉得自己大概是喝醉了做了一大梦,不然怎么看见自家少将军竟然穿了裙子?
卫蔷今日也穿了罗裙,依然是三品以上才可穿的紫,做成了大袖衫,只下裙换了绣金的香色,头上仍是简单的发髻,毫无修饰的脸,还有腰间那把长刀。
看向那些缠绕在廊柱上甚至直接垂如了水里的绡纱,她的嘴角有两分笑意。
水廊之上清风阵阵,吹得绡纱飞扬,也吹动了卫燕歌的裙角。
她的步子迈得很大。
没有人告诉过她穿着裙子就不能迈开自己的步子。
就像没人告诉她穿了裙子就不可再背刀一样。
她弯曲的发被清歌奋力地试图做成发髻,可她军屯的时候头发裹了泥,她嫌麻烦,用刀削掉了肩膀以下的头发,最后只能将头发勉强梳成辫子挽成小髻。
再次看见定远公作女子装扮,水廊中众人身上又有了上次那种浑身的不适,却都说不出所以然,越来越多的人看见了定远公身后那蓝眼的女子。
于岌站了起来,道:“定远公好罗裙,竟然让自己手下将军也强作了女子打扮,实在是……”
还没等他想出一调侃而不失礼的词,定远公已经一把拉住了自己身后那人的臂膀。
“于大夫是说承影将军?哈哈,于大夫你酒意上头?承影将军卫燕歌一直是女子,怎么你都忘了?”
女子?!
县公陆蔚家曾与卫氏同为国公,直到嫡系凋零陆蔚旁系袭爵,不仅降为了县公,连兵权也失了。
陆蔚祖母便是胡姬,因此一事,他纵然成了县公也常被人看不起,想要效仿先祖以军功重振家声也处处受阻,所以,他待承影将军也比别人亲近两分,偶尔承影将军要在东都过年节,他也不会忘了让家人多备份礼。
她竟是女子?!
也有人看着承影将军那比定远公还要高出寸余的身高,那手,那……那……那走路的样子,穿着罗裙都难掩勇毅威猛。
这般人竟然是女子?!
于崇家酒宴请的多是一些急功近利想要一层体面皮囊又满心满眼都是民脂民膏的狗苟蝇营之辈,在此处揭开燕歌是女子,果然很精彩。
这也算是跟所有人都打完了招呼,卫蔷笑着让卫燕歌坐在席座上,她此次赴宴之目的已经成了七成。
卫燕歌找到位置立刻盘腿而坐。
她临近座位要么捂住了脸,要么避开了眼。
只有一人,不捂不避还拎着酒壶走到了卫燕歌的身侧。
杜明辛想要如往常一样靠着自家少将军的肩膀坐下,可看着那黑色纱衣,他最后只是晃了晃身子,弯下腰小心说道:
“是不是你家女国公又要做些搅弄风雨之事?让少将军你扮作女子戏耍这满座庸碌之人。”
卫燕歌抬起头,看向杜明辛。
“戏耍,有。”
杜明辛长出了一口气,却又听到自家少将军说:
“不是扮作,我从未说过自己是男子。”
“咳。”杜少卿被自己的气给呛到了。
今日于家的酒有些烈。
风也太大。
绡纱乱舞易迷人眼。
荷叶也太绿了,刺得人难过。
杜明辛的眼睛出了泪,咳呛一番几乎要栽倒在地,又被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
这只手,真的是他家少将军。
坐在主座上漫不经心地听着于崇说些绕来绕去的逢迎之言,卫蔷转头看到了卫燕歌那的热闹。
仿照晋时风度穿着白色衣袍的年轻人眼睛里像是被人蒙了一层红色的纱,直愣愣地看着她家的燕歌。燕歌还抓着人家的手臂。
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