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真(“若能让世家从此俯首我...)

圣人见卫蔷的地方既不是明堂也不是文思殿,而是在九州池。

卫蔷被宫人领着,一路往深宫而去,那宫人颇有几分小聪明,言语间对她很是奉承。

年少之时,卫蔷也不是没来过东都紫微城的后宫,不需要人引路,她也知道九州池在紫微城以西,路过集贤殿就能看见水面开朗,绿树如碧。

一直快步前行的定远公突然脚下一顿,那宫人连忙转身,只见定远公看着一处池塘。

宫人连忙到:“国公大人可是觉得稀奇?这通体雪白额中一抹丹红的锦鲤乃是皇后娘娘心爱之物,各州进献入宫,娘娘还让人专门分了池子来养,平日里娘娘也会来此喂鱼,一把鱼食洒下去,引来一池锦鲤翻腾,甚是好看。”

通体雪白头上一抹红的锦鲤并不罕见,可池中锦鲤皆是如此,便可称一声奇景。

“确实罕见。”

定远公的脸上轻轻一笑,又跟着宫人往西而去。

九州池中琉璃亭里,沐着融融春风,赵启恩的身上还搭着秋冬时节御寒的虎裘。

“每想起行歌所遇之事,朕心头还有怒气未消,可惜朝中正是用人之际,不然,我还真想让禁军将那些尸位素餐之徒的家里好好翻一翻。姜尚书也是,竟然用起了南吴的细作,还让其混进了兵部,若不是念在他这些年持重有功,我也不会轻轻放过,只是罚俸了事。”

卫蔷被赐座在他对面,看着杯中袅袅热气,她道:“圣人,此事关乎重大,若是不彻查到底,恐会给南吴可趁之机。”

“朕如何不知道呢?”赵启恩摇摇头,道,“这些年,先是蛮人南下,长安大火,接着便是我父皇北伐失利,我大哥意图谋反,待我登基,又是我二哥四哥五哥……唉,这偌大洛阳城,还经得起几次乱事?就像这世家寒门之争,从我父皇一朝争到如今,这两年我压世家捧寒门,不过是想让天下人才为大梁出力罢了,偏偏寒门一起,便又想对世家赶尽杀绝。阿薇在朝政上是稚嫩了些,人还是聪明的,知我有压制世家之意,便一意为之,也没想过自己又被寒门利用,可我现在除了阿薇和姜尚书,又有几个可信之人呢?”

看向九州池里澄澈的流水,赵启恩叹了一口气。

“阿臻,我知你与阿薇和姜尚书不睦,当年你护送父皇回京,闯进洛阳城之时为掩盖身份你与薛将军自称是卫二郎,待宫中事定,父皇封你为定远公,阿薇却跑出来说卫家没有二郎,这些事朕还记得……她本无恶意,只是怕有人借卫家之名欺瞒朝廷,这是忠。”

卫蔷一拱手,道:“启禀圣人,臣实在不敢怪皇后娘娘一颗忠心。”

见她面色变冷,赵启恩反笑了起来:“你莫要说这赌气之言。‘忠心’二字是你们卫家人刻在骨上的,朕从未忘过。阿臻,若非是有你在北抵御蛮族,朕这朝堂也不安稳,只可惜灾祸连年,国库疲软,你在北疆如许年,朕也没帮上你什么。”

“臣不敢!”

听赵启恩此话,卫蔷连忙站起来,跪在了地上。

“臣在北疆无日不感念圣人隆恩,北疆能有今日,全凭先皇高屋建瓴,圣人运筹帷幄。”

赵启恩摆摆手,道:“阿臻,莫要如此,朕所说的乃是实情,先帝在时,每年还能与你十万银两,这江山到了朕手中第一年就大旱,偏偏那些世家……若不是你做群臣表率,上表免了北疆军费,朝廷怕是连那一年的赈灾之银都凑不出。”

“圣人、圣人,臣当不得如此夸奖,为圣人排忧乃是臣下本分。”

看着定远公发顶的玉冠,赵启恩缓缓拿起了一旁的茶杯,轻啜了一口,道:“朕久居庙堂,也不知北疆如今又是如何情状,朕听闻你想开边市,复开前唐商道,难道你与有意与蛮族议和?”

春风吹得九州池上波澜阵阵,绿柳如烟,亦在波澜之上飘摇。

绕了无数个圈子,演了半日的君臣相得,赵启恩终于将自己要问的问了出来。

昨夜卫蔷在于家说的话,这位病退深宫的圣人已经知道了。

暖风拂面,卫蔷眸光不动,脸上淡淡地带着笑,说:“回圣人,不是我等要与蛮族议和,是蛮族迭剌部首领意图取而代之,为让北疆按兵不动,他们愿意让出西域商道。”

“咳咳咳……”

赵启恩重咳了几声,叹了一口气道:“蛮族狼子野心,乃我大梁世代之仇敌,不可与谋。”

“圣人英明。”卫蔷躬身道,“微臣也是如此想的,蛮族于我定远军有血海深仇,有定远老兵曾立誓不破蛮族誓不回南,可惜英年早逝,埋骨北疆,此乃定远上下报仇之志。”

赵启恩不愿再喝茶,一旁的太监奉上了水,他喝了两口,才道:“你们有此志,我就放心了,你起来吧。”

看着那张虎皮做成的裘袍,卫蔷跪在地上不动:“圣人,昨夜之事乃是臣之一计,惊动圣人是臣之过。”

“你的计谋?什么计谋?”

“圣人,这两年间,蛮族迭剌部势大,几番吞并小部落,蛮族首领胡度堇去岁来犯,在胜州被歼灭五千人,迭剌部首领释鲁更是蠢蠢欲动,胡度堇虽已年迈,也有一搏之力,臣故意在于大人府上说起商道之事,就是为了借世家之口将此事传回蛮族,让胡度堇知道迭剌部野心,也让迭剌部以为臣愿助其夺位。没想到诸世家对此事竟然如此在意,今日一早,连裴大人都来信与我,信中一句‘愿守玉门’……臣从前还以为冀州裴氏淡泊名利,想来是我久在北疆见识短浅。”

“裴家?”

卫蔷的话勾起了赵启恩极大的兴趣,他站了起来,虎裘被他留在了座上。

“阿臻,财帛动人心,前朝商道多利,确实扰动了那些世家的心啊。”

看着九州池的水,赵启恩双眸越发亮了起来。

他回身,一把将卫蔷从地上拉了起来。

“阿臻,这商道之事,你只当是真的,下次朝议,你当着满朝文武递本上奏。”

“圣人?”

见面前之人不懂,赵启恩笑了起来:“你只管说要建商栈,通道路,不管你将这事说得多大,你要记住,朝中世家只有六家可以拿到通商之权。”

卫蔷似乎懂了圣人的意思,她低声道:“圣人,可这弥天大谎……”

“无妨,只要此事成真,真到了揭开之时……那些世家也做不了什么。”

能让那些趾高气昂的世家从此虚耗内斗、枉费财力,将那一双双盯着皇座的眼睛移去荒僻的北疆,只是一想,赵启恩便觉心中快意。

“阿臻,若能让世家从此俯首,我记你一大功!先帝给了你征地令,我可让卫瑾瑜再袭一代!”

卫蔷又要跪下谢恩,被赵启恩拉住了。

“借西域商道削弱世家,此计莫与人言,你离开紫微宫,西域商道之事便是真的。”

说完,想到世家分崩湮灭之景,赵启恩胸中响如擂鼓,他沿着亭栏转了两圈,又道:

“此事一出,世家必然对你多番拉拢,你不妨纵容些。至于阿薇和姜尚书,你们如今嫌隙未消,也是正好,让那些寒门大臣多上些反对的奏本,也更显得此事做不得假了。”

身穿锦袍的定远公看着站在亭中的君王,看着他志得意满,看着他踌躇满志,看着他忘了咳,也忘了虚弱。

片刻后,她缓缓拱手,沉声道:“臣,遵旨。”

半个时辰后,赵启恩坐在琉璃亭中,手里把玩着一枚茶盏。

“本想学父皇当年,先用卫臻这把刀削去世家寒门两面臂膀,再让皇后用姐妹之情拖住卫臻,待朕理清了朝堂就废掉那征地令,没想到这把孤刀还能给朕意外之喜,如此一来……若能将世家一力压服,倒是除了朕心头之患,看来,朕要从寒门之中再提一派。”

心中如此想着,他将茶盏放在了桌上。

圣人的身侧只站了一名太监,手中奉着茶壶,比一旁的树还要安静些。

赵启恩将虎裘裹在身上,轻咳了两声,又是平日里那重病在身的圣人。

“凡所征之地,皆属定远公卫臻,不税不役,官署自立,父皇,你给卫臻如此的‘征地令’……等到朕真让世家俯首,寒门党争平衡,那北疆还是大梁的北疆么?”

手指捏紧茶杯沉吟片刻,他轻声道:“卫臻的无眠之症你们可探查清楚了?”

一旁奉茶的太监低声道:“回圣人,定远公不让人在院中伺候,下面的人也探出她每日睡前要服药后才能安寝,亦有精通医理之人伺机观其颜色,气血两亏,神思困乏,应是确有无眠之症,至于是否如传言一般发狂杀人,暂未探得。”

赵启恩摇摇头道:“卫家世代杀孽太重,不然她也不会盛年便有此病,也是天意如此。传信给姜清玄,告诉他,让人上奏本再请议定远公世子之位,比起那卫瑾瑜,还是更该让卫家在东都的卫家旁支继承国公之位。”

“是。”

看一眼九州池的午后之景,赵启恩站了起来。

“圣人,晚膳可要摆在皇后娘娘处?”

“朕今日不想再见姓卫的。”

赵启恩走在虹桥之上,眺望九州池深处,道:

“去山斋院。”

山斋院在九州池西北角,四周环水,原是先帝最后两年静养之地。

走到院门前,由着太监打开院门,赵启恩便看见一穿着紫色绣锦大袖长衫的女子跪在地上。

院门关上之前,赵启恩已将那女子一把拉起揽在了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