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山有山有水,土地肥沃,水产鲜美,李留鱼惯是个做菜的好手。
百里池见他忙前忙后,脚不沾地的模样,想帮他一帮,打打下手,便往他这小院的厨房走。
寨内众人分家而居,自成一院,又统受管制,倒是与山下的寻常百姓人家并无多少不同,她心下这么想着,靠着门框往里看,那少年一个人也忙的热火朝天,挽着袖子,额头上也渗出了汗。
“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吧,我来帮你,有什么要做的你和我说。”
李留鱼正琢磨着她吃不吃辣,还是喜欢甜的,听到有人问他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怎么过来了,厨房有火有油,你小心烫着,我马上就好。”
“我们就两个人,吃不了这么多,你不必如此麻烦的。”
“不麻烦,我心里欢喜,就多做些,今天二叔给我了几尾襄潭的鲜鱼,新鲜着呢,我做给你尝尝。”
他正忙着手上的事情,一柄菜刀舞的虎虎生威,倒不像是把菜刀了,忽而觉得有人在他边上,侧头一看才发现,百里池站在他身边。
“你怎么会做菜?”
这问题来的莫名其妙,她并非不知道答案,许是厨房的炉火烧得太旺了,又许是心里的苦叫这少年搅得不安宁。
“我没爹没娘的,总不能饿死吧,小时候吃百家饭,长大了总不能死皮赖脸吧,再说了,我手艺可好,做菜好吃。”李留鱼不甚在意,轻笑了声,曲着胳膊蹭了蹭额头上的汗。
刚放下手臂,便觉一阵柔和的香气靠来,近在鼻息。
百里池攥起袖子,凑在他边上给他擦汗。
握着刀柄的手一松,险些落在砧板上,她靠得可真近
近到只要一俯身…
柴木噼里啪啦的烧着,菜肴热气腾腾的涌上来,模糊了界限。
李留鱼心里软和如棉絮,喉咙却是涌上酸意,让他说不出话,握不住刀,半晌才问她:“吃辣吗?”
“我不大吃辣,饮食多偏清淡。”
“行,那我煲汤给你喝。”
他做的菜确实很好吃,百里池并不是个贪食的人,可今晚她吃了两碗饭,明明宫中御厨无数,什么珍馐美味都见过,但从来都没有像今天晚上一样,吃着一个乡野少年做的饭菜,坐在他的木屋中,听他嘻嘻哈哈。
等用完饭后,李留鱼又神神秘秘非要带她去看萤火虫,倒是稀奇,如今开春,哪里来的萤火虫,半是好奇半是消食,随着他去了。
夜色正浓,山中寒气盛,留鱼折回去给她拿了件向玉姨要来的披风。
以前他一个人去看,倒是不在意什么,如今有个女孩儿跟着,便握着刀,随手把阻人前行的枝叶砍断,好叫后面的人不被刮蹭着。
他二人一前一后的走着。
百里池跟在后面,好奇道:“你这把刀,没有名字吗?”
“没有。”他回答的很快,又觉得刚刚的回答太生硬了,犹豫着开口:“我的刀是捡的,千重山的刀,是一代代往下传的,家族的刀,家族的人继承,我没有家,没有的继承,就捡了把。”
下午在生死台上的神采飞扬消了六七分,他垂着眼睛,喉结微微动了下,咽下了到嘴边的话,复又抬眼,“所以你不用担心,我家没有公婆要服侍,我也不用服侍,我还会照顾你,买东西给你,做饭给你吃,舞刀给你看。”
明明又是些不正经的话,此刻百里池却并未开口驳他,只是问道:“你的刀法,是谁教你的?”
“我师傅,大当家李无寅。”说到这个,他有些得意,“我是我师傅最小的弟子,也是最厉害的。”
“是他把你养大的吗?”
“不是,师傅就是师傅,只教我武功。”
“你便要这么过一辈子吗?”
李留鱼听她这么问,心下了然,无所谓地笑了声:“当山匪有什么不好,快快活活,谁也管不了我。”
百里池有些着急,这样的人,她看着漫不经心的少年,道:“可那毕竟,毕竟是山匪。”
“山匪怎么了?我们千重山劫富济贫,护一方百姓,卫边境,保家国,在这个官不像官,兵不似兵的世道上,哪里不好?”
“我生下来就是个山匪,也只想当个山匪。”
“再说了,天下之大,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我李留鱼就是要闯闯四关八州二十四寨,让天下人瞧瞧我们千重山的厉害。”
见他固执,百里池不再多言,只是心中可惜。
“怎么,你担心我?”李留鱼像是想到了什么,拧着眉头看她。
“我担心你什么?”
“担心山贼被抓?担心有朝一日千重山被清剿?”李留鱼不屑,“这边境乱如麻,谁也不想管,梁州大到抚司,小到县令,哪个不是只看眼前事,来管千重山的闲事?天高皇帝远,新上任的皇帝也管不着喽。”
他背着刀,走的摇摇晃晃,“我做我的山贼,他们当他们的官,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一个小山贼,竟是看破了重重关节。
“你倒是心如明镜。”
他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行至山顶时,才停下。
百里池这才知,他们住的地方,应当是梁州绵延群上中最高的一座峰,只要来这山顶,凡是有大动静的地方,尽收眼底,心惊自己小看了这些人,又想到李万埠扬名边军,想来是熟读兵书,他的后人们承袭,又不断吸纳了许许多多的要领。
留鱼在她边上坐下,拍了拍地,她犹豫片刻还是坐下了。
“你往下看。”
方才上山时,树木丛生,遮蔽了视线,现在往山下看去,确实一眼能眺望到梁州城,星星点点的灯火,明明灭灭,草木被吹动影子投在地上,随风荡。
百里池自小在宫中长大,去过最高的地方也高不过皇城内的瞭望塔,而她,也从未登上过。
她呼吸一滞,原来这就是大郢梁州。
这就是天下苍生。
李留鱼望着梁州城的万家灯火,想到自己小时候的事儿:“我小时候不开心就跑来这儿,一看就是一晚上。”
“你不害怕吗?一个人在这山上过一宿?”
“害怕,可比起这个,我更害怕下山的路,就吓得呆在这儿挨一个晚上,偏偏不长记性,总是往这儿跑。”
他又像不在意似的笑笑,“小池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女儿,你爹娘一定很疼爱你,才把你养得这样好,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呢?”
世人都说先帝宠爱小池公主,为她得罪权臣,纵容女儿跋扈。
百里池心中苦笑,若是父皇真的对她宠爱有加,便不会只有例行的询问,每次家宴,每次请安,他只像是一个君王,从来都不是父亲。
母后去世的早,舅舅与她不亲,只有郁冲这个表哥时常来宫中看她。
所以才会对别人一点一滴的好都想抓住,十二岁那年,与父皇赌气跑到废弃的殿宇,跌伤了等不到人来,一瘸一拐的往外走,碰到了入宫的晏临,是他背着一步步走到升平殿。后不知怎么的,便是可以等待,也见他入宫,再后来便是听闻丞相有意为次子定亲户部尚书胡大人的女儿。
皇室家宴之上,才会指着那一步步背着自己走到升平殿,后来还特意送药,便是刁难他,下次须送什么,也只会不情愿的一趟趟跑的晏临说,“丞相家的容清哥哥最好看,我便要他。”
全然不顾他人是否心甘情愿。
百里池想到这里,心中难忍,一时是晏临无所不应的模样,一时是他临行前递上的那碗酒。
眼中涩涩,她攥紧了拳头,仇恨也好,背叛也好,这些都要他们还回来,又想到如今的自己,只觉得心中一股郁气难消。
开口便不自觉得带上几分戾气:“你又怎么知道我娇生惯养,我心中的苦又怎么比你少了呢?”
留鱼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你遭逢巨变,怕你心中苦闷无解,所以带你来我难过时就去的地方,盼着你好过些。”
“就算是以后,也能记得有个人带你去过千重山的山顶,见过万家灯火。”
他这话,是说不会强留她在山寨吗?
“什么意思……你说就算是以后,什么意思?”
李留鱼望着那一点点暗下去的灯火,借着月光,瞧他边上的姑娘,那姑娘真的好看,第一眼在襄潭边见到她时便知道。
银色的光落在她脸上,黛眉微簇,小鹿儿般的眼睛里总呈着他读不懂的事儿。
“我知道,你们这样的人,是留不住的,我师傅是这样的,玉姨是这样的,这里困不住你们,若是非要留,便会失了神采,便会…丢了性命。”
他抬起手,把百里池的披风掖了掖,从来没有见他如此安静的开口,神色平淡,看不出悲乐来,“我第一眼见到你,第一次和你说话,就知道,想必你不会留在这里。”
“入寨之人,不问前程往事,谁也不在意你以前是做什么的,是十恶不赦之人还是饱受冤屈被逼落草为寇,所以我不问你的过去,问了,也听不到真话,所幸就当一场梦,不醒最好,就当娘真的保佑我,给我带来个娘子,醒了,才是本该如此,梦,哪有不醒的。”
凉风把他额角的碎发吹的飘扬,纤瘦的少年郎站在山顶,竟生出一股寂寥。
倒春寒风往衣服里钻,百里池不禁打了个哆嗦。
李留鱼见状,忙把她扶起来,道:“我都忘了,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吹冷风,我们快些回去吧。”
她却握住他的手腕,望着他的眼睛:“你又怎知,他们不把这儿当一场梦呢?”
我又怎么不把这儿当成一场梦呢?
留鱼怔住,未曾料到她会这样说。
千重山上,皎月之下,似梦非梦。
在寨中被他逗弄的这些时日,百里池第一次见到李留鱼被她拉着手腕不知所措,他竟是傻乎乎的站着,好一会儿才翘起嘴角,傻笑起来,也握住她的手:“那我们就都不醒过来。”
“做一辈子不清不醒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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