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胜还记得小池殿下去迦陵寺的那天,是个大晴天,天上都看不到几片云。
百里池坐在马车内,靠着小几,唤来揽胜:“晏临今日可有来送我?”
今日禁卫把守,殿前司忙的不可开交,确实没有瞧见晏大人,揽胜回:“殿下可是要寻晏大人,奴才差人去寻他?”
“不必了,他没有来就算了。”从小到大晏临都跟在身边,少有分开这么长时间,来回约莫一个多月,总觉得临别前应当好好告个别。
百里池掀开小帘往外看,周围是穿着甲胄的士兵,依稀能听见郁冲在前面高声吩咐什么。
她放在帘子,倒是真没见着晏临。
半晌后便要走了。
“殿下此去务必小心,现下刚入春,更深露重,保重身体。”
帘子外有人说话,百里池一把拉开,晏临站在马车下,拱手而立,腰挺着笔直,头低着。
到底是雀跃的,她嘴角扬着,止不住的开心:“晏小二,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晏临听见她这称呼,也忍不住笑笑:“微臣理当来送别殿下。”
“我不要你理当不理当的,来了就行。”
“殿下看这马车内还缺些什么,路上想要什么,吩咐小乙去办就行。”
百里池倒是挺高兴的,禁卫军她没有熟人,一路上只有揽胜解闷,郁冲在前面领队,倒是乐的有个开心果,“小乙也去?”
“小乙随殿前司送殿下入寺,”晏临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殿下若是觉得缺些什么,也可吩咐人快马传书给微臣,微臣自会去寻。”
“我知道啦知道啦。”
身边小班值来报:“晏大人,要走了。”
晏临行了一礼,正要退下,便听百里池道:“晏小二,帝都处处是险棋,深宫之内,朝堂之上,你自己小心。”
有这句话便好了。
小晏大人边往回走,边高兴地想,虽过了生辰,但等殿下回来这只玉桃簪总归要送出去的,做的自然不如老师傅们,可心诚意足,若她愿意戴着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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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政殿内,新帝百里崇正与心腹大臣们说笑。
“人送走了?”
“回陛下,小池殿下已出发一个时辰了。”
百里崇笑着和底下的人说:“那就好,我这个妹妹啊,是个不安分的,路上得多多照顾,缺什么少什么,给她备好送过去。”
礼部尚书陈匡达行了一礼,附和道:“陛下待殿下亲厚,众人皆知,臣下们自然尽心尽力。”
“有郁冲在,朕也就放心了,他倒是个少年英才啊,我大郢有此人,是福。”
众人又是一阵迎合,交口称赞郁不疑神勇机敏。
百里崇挥挥手道:“行了行了,该午膳了,朕就不留众位爱卿了,回吧。”
众臣走后,随新帝一同入宫,如今是掌事太监的董贤上前,替他按肩,弯着腰道:“陛下劳累,老奴瞧着,陛下留他们说话,也不说什么要紧的,何不省去这一烦事,也好多多修养。”
百里崇撇了他一眼,道:“什么话是不要紧的,什么话是要紧的,他们心里有数就行,这些个文臣,旁的不会,藏事儿倒是聪明。”
“陛下是要让他们办事?何不吩咐了便是。”
“朕怕的不是他们不办事,是多办了事。”又道:“你知我今日为何要提郁冲?”
“陛下是要提醒诸位大人?”
百里崇笑了一声,“你倒是个聪明的,他在,有心想做什么的人,得掂量掂量,朕派他去,是给那些人看的。”
董贤大吃一惊,“陛下是说,有人想害小池殿下?这,这怎么会 ?”
“她是先帝血脉,朕刚一继位便出了差错,这是要朕难做,不知是谁,可只要他出手,碰到郁冲,必会留下破绽,所以这一路上,他出手不出手,于朕都有好处。”
“去,把晏相给朕请来。”
董贤领命前去,吩咐了小太监去宣人。
小太监领了口谕去了相府,老远就听见丞相气得不轻:“你非要处处与我作对,把我气到地底下你才甘心?”
“儿子不敢,只是父亲大人此事逾矩,李小乙是我殿前司班值,父亲为何遣他去禁军,他年岁尚小,本就不能担此任。”
啊,是小晏大人在和晏相吵架。
晏汝林见他为一小班值特地来跟他吵,更是恼怒:“便是她救下只猫,你也要护着是吗?当初你为何入宫,为何被天下人耻笑,都忘了吗?”
晏临明白盛怒的父亲口中所言“她”是何人,不愿与父亲争吵,只道:“父亲此言有失,如今我身为殿前司指挥使,便有权决定小乙的事,他该干什么,归我管。”又接着补充:“如今儿子过得很好,小池殿下待我不薄,前尘往事无需再提,天下人想怎么笑随他们去。”
言罢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晏相望着儿子的背影,眉间愠色不去。
小太监等着小晏大人出了门才上前,告知他陛下宣见,晏汝林这才叹口气,忙跟上来宣口谕的几人,往宫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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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陵寺内多有山,树木丛生,因是皇家庙宇,香客止步。
百里池躺在郁冲给她搭的小躺椅上,颇有些无聊,典仪两日前就完成了,按大郢习俗,她还得在这呆满十七日。
她有气无力的喊道:“揽胜,揽胜。”
原本被叫去给她摘迎春花的小太监又急忙跑回来,“诶,殿下怎么了,可是饿了?”
“小乙呢?怎么还没回来啊?”
揽胜疑惑:“小乙不是下山去给您买糖了吗?”
“我知道,他怎么还没回来啊?你说我这过个生辰,吃也吃不好,玩也玩不好,早知道哪儿都不让去,我说什么也要让晏小二跟着。”百里池一个激灵爬了起来,“走,去找不疑哥哥。”
“诶,诶,殿下等等我。”揽胜忙放下手里的花,匆忙在衣服上擦了几下手,任命地追上。
揽胜远远瞧这前面轮换巡视的卫兵,上前询问,忽然深色一边,急忙跑回来禀报。
“什么?你说官兵把守,不放人下山?”百里池有些慌张,“揽胜,小乙去了多久?”
小太监也急了,算算约莫有一上午了,要是不让下山,这会儿早该回来了才是。
“不疑哥哥,小乙去了哪儿,你知道吗?”
郁冲皱着眉,想着是不是老跟着晏小二的那个小子,好像今日确实没见着,便吩咐周围的人“你们去问问,今日有没有要下山的,叫小乙,总是跟着晏临的那个。”
回过头来又安慰她:“你别慌,想是不熟悉山路,走差了也未可知。”
百里池皱眉:“不会的,小乙做事知道进退,若是不让下山,他便回来了。”
“我们去找他。”
郁冲无奈,“你先回去,我去找,一旦有消息了,就告诉你。”
不对劲,此事不对。
迦陵寺虽为皇室庙宇,又作为典仪之寺,有官兵镇守不假,可只有不让人上山的道理,哪有不让人下山的道理?若是怕下山之人带了什么上山,搜身便可,典仪虽已过,可所需物资仍不少,总要有人下山采买。
百里池拉住郁冲问:“哥哥可知道为何不让人下山?”
“晏临此行前与我说寺中物资齐全,即便是少了些什么我去买就是了,上山下山来往之人越多,便越是有隐患,加之现在情况特殊,你的安全最重要。”
怪不得晏临临行前再三嘱咐缺什么,路上快马加鞭传书,若是晚了,到了山上便麻烦了。
“谁吩咐的,谁下的旨!?”
郁冲被她的语气吓着,疑惑道:“晏临是这么和我说的啊,没有人下旨啊?”
百里池匆忙转身,“若是没人下旨,我下令让小乙下山,谁敢拦他?”
“晏临,不,不是,是他,他要困住我。”
话说到这里,晏临大惊,明白了她话中之人是谁,忙跟着她往回走,问道:“为何?为何百里崇要困住我们?”
“不是我们,是我,若是让他们发现我差人下山便糟了,小乙有危险。”
郁冲立刻应她,“你别急,我去找,他不会有事的。”
百里池回头叫住他:“不行,我和你一起去,他们既然想困住我,那我身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和你一起。”
迦陵寺在郯州,郯州多山,崎岖之路难行,更是猛兽不少。
越迟,小乙便越是危险,百里池走的有些着急,自从小南门救下小乙他就一直跟在晏临身边习箭,连晏临都夸他颇有天赋。小乙自幼习武,刀法蛮狠,有几分边军之风,常人伤不了他。
走了不知多久天都有些黑了,揽胜扶着她,郁冲在前面开路。他们未走官道,而是往偏僻里寻。
“这里有人。”
听到郁冲在前面喊,百里池慌忙上前,才见不远处脚下有一短坡,躺着一身着殿前司官服的少年。
是小乙。
她有些跌跌撞撞的跑过去,将躺在地上的少年揽在怀里,血迹沾满了她青绿色的裙子。
“小乙,小乙,你怎么了,快醒醒,我来救你了。”怀中少年浑身是血,他的刀尽是口子,已然不能用了。
小乙听见声响,努力睁开眼睛,见是公主殿下才心安。
他喘着气,嘴巴一开一合,喉中具是血沫,一字一句道:“殿下,我就知道我不见了你定会着急来寻,小乙,小乙等着你等了好久,还是等到了。”又往怀里掏出一个东西,他浑身是伤,抵抗了太久连刀都是口子,此时手腕已然没有力气,好不容易手腕颤着,把一个玉镯子掏了出来递给她。
百里池望着他,眼里全是眼泪。
落下来,落在那年岁不大的少年胸口。
“殿下,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送给你当生辰礼物。你让我好好护着晏大人,我食言了,可我…”
他张张口,极想讲这话说完。
可话没说完,一口强撑的气便散了。
百里池握着镯子,嗓子酸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滴到小乙满是血污的脸上,她又拿袖子去帮他擦。
心中全是他笑着叫自己小池殿下,总是一步不离的跟在晏临背后,时常在殿前司耍宝的模样。
“小心。”郁冲大喝,一支箭矢袭来,他挽剑挡住百里池。
“公主殿下倒是善心,也不知为了一个小侍卫丢了命值不值得。”为首的一人边说边攻来。
郁冲将要运功去挡,才发现四肢无力,握剑不稳。
他处处小心,想不通是何处中招,这几日饮食皆有试毒,为何刚刚运功不能。若是要说,那便只有上山前晏临递给他的那杯送行酒,这天下,只有“失心散”溶于酒中无色无味,喝下之后暗藏不发,只有运功之时会即可涌现,使人四肢无力,犹如醉酒之人,失心失力。
郁冲难以置信,只能勉力拆招,对手武艺高强,出手狠辣,招招为取人性命而来。
他只能朝着身后喊:“揽胜,带小池走。”
思虑再三还是又说道:“小池,晏临不可信,快走。”
百里池神思恍惚,被这变故惊到一言不发,她抽泣着努力看清郁不疑与人缠斗。
郁冲毫无内力,加之那句话,便有些懂了。
揽胜拉着她往前跑,不停的跑,她不敢回头看。
二人奔至河边,郯州多山,也多水,岸边有前几日他们嬉闹坐的小舟。
揽胜不敢耽误,三两下把她推到小舟上。
“殿下,殿下快走,活着,活着便好,揽胜这辈子没什么盼头,只盼着殿下好好的。”他说着一把将小舟推远了。
顺流之水,一下带着百里池出去好远。
她还是什么都来不及说,便只能看着揽胜往回跑的背影。
顺着水流一直漂一直漂,百里池累的睁不开眼睛,眼泪已经流不出来,手中紧紧握着小乙的镯子。
脑海中一遍遍都是郁冲无力握剑,朝她大喊晏临不可信,一会儿又是揽胜往回跑的影子,再一会儿又是她在殿前司问晏临为何不去迦陵寺的样子。
渐渐的笑了出来,百里池卧在江河之上,想着十六年可笑人生,尽被骗的团团转,小乙因我而死,不疑哥哥和揽胜生死不明。
晏临,你竟是要杀我。
一时想着若是活着,要算计自己的人,一个个都偿命,日日夜夜痛不欲生。
一时又想着如此结局,活着怎么去见故人,失去一切的先帝遗孤,死了才是众望所归。
郯州水流湍急,小舟摇晃不止,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失去了平衡。
窒息感涌上来,她再没有力气,任由水面没过头顶。
作者有话要说:请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