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岱在此地已做了八年的县令。
这原是不合规矩的,但他叔父的三娘舅为洛京朝廷的周梧周太常效力,只消周太常一句话,再不是规矩也便成了规矩。
因而,当洛京那边传来消息,让姜岱掘开堤坝,淹了乐玄所部时,姜岱虽然心里嘀咕,可也不得不照做。
所幸他前些年在山中造了座别院,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
姜岱秘密带着自己的家人提前搬入别院,刻意留下那些个与自己交恶的同僚,比如那个与自己处处作对的刘县丞,他派遣人手前去“修整”堤坝时,那厮果不其然又跳了出来,大叫着堤坝分明去年才大修过,如今再修无异是劳民伤财作无用功云云。
于是姜岱冷笑着让他前去监工,刘县丞梗着脖子去了。
去吧,去吧,这一去你就别想再回来了。
姜岱站在别院的观景台上,山间清风悠悠,他负手而立,遥望大河,回想起那天洪水肆虐的景象,想象着刘县丞在洪水中无力挣扎的模样,嘴里忍不住哼起了小曲儿,“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姜县长,好兴致啊。”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姜岱猝然转身,看见十几个披甲军士拱卫着两个文士,其中那个个高的正笑着给自己抚掌。
姜岱蹙眉怒喝:“尔等何人,竟敢擅闯本县别院!来人!来人呐!”
那个个子稍矮的冲那十几个军士打了个手势,他们各自从身后解下几个圆滚滚的东西,一甩手丢到了姜岱面前。那文士贴心地问:“姜县长是在找你的手下吗?我给你把他们带来了。”
姜岱定睛一看,那几十个滚落在地上的东西,正是他手下人的人头!
他吓得惨叫一声,转身欲逃,奈何身后是悬崖峭壁,只能跪地求饶,“诸位壮士,饶命!饶命啊!你们想要什么?钱?粮?还是这座别院?我统统都可以双手奉上!只求诸位留我一条命……”
他话音未落,只见那文士腰间佩刀光芒一闪,他颈间猝然一痛,再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他伸手一摸,看见掌心满手是自己的血。
姜岱的尸体轰然倒下,文照收刀回鞘,周棠淡定地吩咐身后军士将他的脑袋也割下来,一会儿传首示众。
文照“啐”了一口,“这狗官,死不足惜。”
周棠叹道:“他怎么只长了一个脑袋,实在是不中用。”
轻松料理了姜岱,文照和周棠带人飞速下山,就要去找押运粮草道大队汇合,却远远地听见那头传来激烈的争执声。
“……把粮草交出来!”
“我等是朝廷派遣的赈灾官,尔等岂敢放肆!”
“呵,什么朝廷命官,都是一群衣冠禽兽!你们再不交出粮草,别怪我们不客气!”
文照和周棠对视一眼,夹紧马肚子疾驰而去,果然看见一大群足有近千人的衣衫褴褛的灾民将赈灾队团团围住,军士们全神戒备,两方彼此间剑拔弩张,眼看着就要打起来。
周棠神情一凛,高声道:“诸位,我便是朝廷派来负责此次赈灾的钦差大臣周棠,请诸位稍安勿躁,我们即刻就将布篷施粥!”
“呸!狗贼!”为首的一个壮汉走出人群,他手持木棍,抬头仰视高坐马上的周棠,气势却丝毫不逊,“你们这些洛京来的狗!都是和那姜岱一般的货色,惯会巧言令色、欺世盗名!鬼才信你的话!把粮草交出来,我们自会自救,无需你们假惺惺!”
“对!把粮草交出来!”
“交出粮草!”
“周大人,这些灾民都是些记打不记吃的,他们如此好歹不分,不如咱们给他们点教训?”身后一个军士小声道。
周棠眼珠子转了转,摇摇头,说:“我看不必,听这汉子所言,他似乎认识姜岱?”说着周棠看向了文照。
文照冲他点了点头,又向那大汉道:“你认识姜岱?”说完,她将新鲜采摘下的姜岱的脑袋丢了过去,“那你看看他是谁?”
人头落地,众灾民顿时散开,又围成一个圈,那领头的汉子定睛一看,登时大吃一惊,竟赤手将那颗头颅捧起,再三端详,“姜……姜岱?!”
“不错。”周棠冷声道:“本钦差刚到此地,见尸殍满地、饥民煎熬,却不见主事官员,带人一路寻去,却见姜岱身为一县之长,不思救济灾民,反倒携亲眷家属躲在山间别院逍遥快活,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即将姜岱斩首,这是他的门下走狗,请诸君一并观之!”
几十颗人头纷纷落地,众灾民忍不住叫道:“这……这不是李二狗么?”
“王三?是王三!好哇,个狗日的,叫你往日里仗着姜岱的势猖狂,现在凉透了吧!”
“……”
领头那汉子攥着姜岱的脑袋,望着周棠的眼神闪烁不定,最终他缓缓拱手,道:“方才是在下失礼,请钦差见谅。”
周棠也向他拱手,“好说,我见这位壮士言辞有度,不似寻常人等,敢问阁下是何人?”
那汉子重重叹息一声,“说来惭愧,我叫刘赐,原是本县县丞。”
县丞?!
文照和周棠一听便知此事恐怕另有深意,彼此对视一眼,周棠当即先率人分发粮草,而文照则下马同那刘县丞攀谈起来,“刘县丞,在下文照,出身原平县,也是并州人士,如今正在朝廷平乱大军中做监军,今日是随同周钦差一同前来视察赈灾的,那姜岱便是死于我手……你既是本县县丞,为何作如此打扮同灾民们混迹一处呢?”
刘赐先是狐疑而戒备地盯着文照,他身边围着的众多灾民虽有不少跟着周棠领救济粮草去了,却还剩下百余人团团守在他身边,谨防文照发难。然而待文照提及自己的来历时,刘赐的眼神顿时一变,惊讶地看着她,“原平文照?你可是那位率军追击北戎的小将军?”
早说了名声这东西,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关键时刻却能帮上大忙。文照再一次感谢自己多年来在并州的经营,故作谦虚地咳嗽一声,“将军算不上,在下如今只是一名监军耳。”
刘赐连忙拱手道:“文君少年英才,刘某敬佩已久。”
众灾民听闻文照也是并州人,还是那个在北戎反击战中取得难得胜利的小英雄,眼神顿时温和不少,原本凝滞的气氛为之一松。
文照道:“诸位请放心,这次朝廷派来赈灾的周钦差乃是我好友,他绝非姜岱那样的狗官,诸位尽可放心随他前去领取粮草物资。”
刘赐听出她是想与自己单独交谈,犹豫片刻后,还是转身对众人道:“我与文君有话要说,你们自去便是。”
文照和刘赐走到一僻静处,确认了四下无人,刘赐道:“不瞒文君,那姜岱此前试图加害于我,我也是险死还生,因而不敢再回县府,只能与混迹于灾民中苟且偷生。”
文照立即道:“刘县丞,此事可否详谈?”
“自无不可。”刘赐点点头,叹息一声开始说:“那日姜岱突然说起县中堤坝需要再修,被我驳斥后他恼羞成怒,赶我前去监工,我只得去了。到了地方一看,那堤坝竟已被掘开了一个口子,我虽不懂修筑堤坝,却也觉得不对,于是便找人商讨,可姜岱手底下的几个大工硬说筑堤便是如此,要我这个外行闭嘴,我也只好暗暗留心,然后就在决堤那日,我发现那几个大工消失不见了……”
文照眼瞳一震,急忙追问:“之后呢?”
刘赐沉声道:“我发现他们失踪后大感不妙,于是立即叫上在堤坝做工的弟兄们一同往山上撤退,可还是没来得及救下所有人……”刘赐的声音颤抖起来,这个八尺高的汉子眼眶通红,几乎压制不住哽咽的声音,“我没办法,我眼睁睁看着黄河水冲垮了堤坝,朝下游滚滚而去,那么多人……房屋、田地、牛羊……都被淹没了……死了多少人,我都不敢想……”
说着他狠狠将手中攥着的姜岱的头颅掼在地上,抬脚用力践踏,“都是因为他!这个狗官!是他蓄意决堤!是他害了这么多人!!”
姜岱的脑袋在刘赐沉痛又决绝的一脚又一脚下被踩得变形、破裂,流出了暗红的血和雪白的脑浆。文照并没有阻止,她只是怔在原地,想到了自己在来路上与那些流民的对话——原来,原来此次黄河决堤,真的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她转身抬头,遥遥望见远处青山滴翠、云影悠悠,她几乎可以想象出这里原本是个如何安详静谧的小村庄,可此时入目所见的,只有满地腐败的尸首,他们了无生气,泛着恶臭,因为数量太多,文照甚至有一时的恍惚,觉得他们不是人似的,而是鸡。
前世她曾读到过一首民谣,《小民发如韭》。
小民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
洛京城中的贵人们田连阡陌,而这个边郡小县的村民们,他们连立锥之地都没有,决堤那日,他们或许在劳作,或许正坐在田埂边聊天,孩子们嬉戏一处,黄发蒲扇轻摇,可刹那间,洪水滚滚而过,将这一切都吞没了。
只是因为洛京城中的某个贵人,他的一个念头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