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三个戏精聚首后,田牧等一干上郡官吏立即便想脚底抹油,但既然落进文照手里,不把他们的剩余价值榨干是不可能放人的,田牧告辞的话才说了个开头,就被文照笑呵呵揽着去清点赈灾物资了。

那头马燕暗暗咬碎了一口牙,他本想使计拖延,让周棠赈灾不顺,谁知这二人来了个稀里糊涂突然落锤计,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好推脱,只能又带着一大帮人去看随军押韵而来的赈灾粮草。

周棠得以再度和自己赈灾团队重聚,他立即命人着手清点各类赈灾物资,确认无误后很是松了口气,暗中给文照递了个眼神。文照略感讶异,她原本以为马燕会肆意糟蹋赈灾粮草,没想到这厮居然守了回规矩?

文照却不知,马燕原料定了他们二人必死无疑,准备把赈灾这活儿顺手自己干了,待回到洛京后好向皇帝求个高位,这才下了死命令,不许任何人动这批物资,违令者斩立决,没想到忙活了半天倒是给别人做了嫁衣裳。他心里气得要死,面上皮笑肉不笑地道:“周令君,这下清点无误,该放心了吧?”

周棠也是皮笑肉不笑道:“马将军做事,一向细心。”

灾情如火,他也无暇继续和马燕虚与委蛇,当即点了人手带上物资便要奔赴灾区。没曾想文照匆忙拜别了上郡一干官吏后也策马疾驰而来,“盛之,我随你同去。”

周棠望了眼军营的方向,“马燕见我们活着回来,为显自己声势,想必不日便要与韩仪再度动兵,你若不在,他将战败的责任推到你头上怎么办?”

文照反问:“我若在,他就不推卸责任了吗?”见周棠哑然无言,她又道:“况且,我并不在意这些虚名,我原可以好好待在洛京,之所以来到并州,只是为了并州的百姓。”

周棠道:“我只是担心,他若蓄意构陷于你,即便你安然回京,陛下也会降罪。”

文照当然不会坦白自己已经投靠皇帝当了他的走狗,她朝周棠笑笑:“我这不是有你么,到时候你替我求情便是。”

她说得随意,周棠却郑重其事地一点头,“我必不会让你有事的。”

文照一怔,还未来得及反应,一队随行在前探路的军士飞骑而来,“报!周大人,前方有流民,约有二百余人!”

周棠顿时浑身紧绷,他高声喝道:“全体戒备!”

随着他一声令下,赈灾官吏们立即向周棠靠拢,而随行军士们则纷纷握刀在手、剑戟朝外,只消周棠一声令下,就能立即扑上去厮杀。

文照在大宁朝生活了近十一年,早已不是最初那个单纯的现代人了,她知道流民可以是多么残忍的存在,他们看似可怜,实际也确实可怜,但只要你一个松懈,他们就会如同蝗虫一般蜂拥而来,将人的骨头渣子也嘬个一干二净。

正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同情与怜悯是衣食无缺的人才有的情绪,挣扎在生死一线的人不配拥有。

此时,文照已经能远远看见那队流民了。

他们是干枯、黢黑而迷茫的,四肢纤细,肚子却显出异样的浮肿来,上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文照他们身后押韵着的粮草,眼中流露出一种狂热的渴望,像地狱里的鬼魂遥望人间。

可因为有数百披甲执枪的军士存在,他们不敢逾越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赈灾队走远。

就在周棠想松口气的时候,文照却忽然调转缰绳,策马朝那队流民走去。

周棠急喝:“文照!你干什么?!”

文照却回头冲他比了个放心的手势,在整个赈灾团队屏息凝神的注视下,施施然来到那些流民面前几步之遥的地方。她甚至下了马,蹲下身朝一个看着五六岁的女孩子招了招手,“小姑娘,你过来,我问你几个问题,你答得好了,我给你吃东西。”

小女孩怯怯地往自己母亲身后躲去,却被母亲推搡着催促道:“大老爷叫你去,你就去啊!”

小女孩一步三回头地挪到文照跟前,文照看着她浑身上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小脸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大得吓人,直勾勾地盯着文照,待真对上了文照的视线,却又吓得一个激灵,连忙低下头。

文照捏了捏她瘦骨嶙峋的小手,温声道:“你今年几岁了?”

小姑娘细声细气地说:“七岁了。”

“你们这么多人都是一个村的吗?”

小姑娘点了点头。

文照又问:“什么村?在哪里?”

“楼家村……在黄河边上。”

文照问:“你们看到过一个大将军吗,带着好多好多士兵的?”

小姑娘又点点头,“阿父说,那个大将军是打了败仗,到我们那里去歇脚的。那个大将军到了没多久,里长老爷突然找了很多男人去给县里干活,里长老爷说县长老爷会付工钱,我阿父就去了,可是……可是大河突然决堤了,什么都淹掉了,阿父也再没回来……”小姑娘说着说着,颤抖着哽咽起来。

“干活?”文照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急忙追问道:“干什么活你知道吗?”

小姑娘只是哭着一直摇头。流民里头有人忍不住说:“大老爷,我们也不知道他们都去干什么活儿了,只是村里去的人一个都没回来。”

文照这才注意到,这个二百余人的流队伍里,竟然大多都是老弱妇孺,或者即便是男人,也大多只是少年,青壮汉子竟没几个。

文照问:“你们村里的壮年男人呢?都去给县里干活了?”

看着流民们僵硬而缓慢地统一点头,文照心中毛骨悚然。

乐玄到了不久,县长就召集人手不知去干什么活,随即黄河决堤,乐玄所部失踪,而前去干活的村民一个都没再出现……

一个惊悚而震撼的猜想在文照心头浮现,她来不及细思,又道:“你们村附近的其他村呢?他们也是如此吗?”

一个矮小的老头儿拄着拐杖走了出来,“回禀大老爷,我们楼家村在黄河决堤口的正下游,村中青壮年又多被县衙抽走,唉,我们实在活不下去,这才往外找出路。其他村的情况比我们好些,大多还在原地不肯走。”

文照点点头,所谓故土难离,很多现代人是难以理解的。古代交通不便、信息堵塞,很多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离开熟悉的故乡出去面对未知的恐惧,这么一帮老弱妇孺互相搀扶着上路,想必是实在活不下去了。

文照从怀中掏出自己的名帖,看向方才说话那老头儿,“你是主事的村长吗?”见老头儿点头,她将名帖放在那小姑娘的手里,随即自己起身面朝着众流民后退,再翻身上马,“你拿着这个东西去上郡,找那边的官吏,就说是文监军给的。上郡正在修葺城墙,让他们给你们找点活儿干,至少饿不死。”

说罢,也不再理会流民们高呼“青天大老爷”,自己径直策马回到队中。

周棠低声道:“可问出点什么了?”

文照一点头,却并未细说,只道:“大部分灾民仍在原地,咱们得尽快赶到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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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照小时候也挨过饿、受过冻,曾险些死在雪地里,虽说后来凭借自己的手段扭转了生活质量,可那段贫瘠不堪的生活至今如同寄生虫一般死死攀咬在她心头,驱赶不掉。

她一直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很吃过一些苦头的人。

可在踏入灾区的那一刻,她心中隐含着的那点自怜霎时荡然无存。

周棠脸色煞白,很多随行官吏甚至忍不住呕吐起来。

尸体,到处都是腐败膨胀的尸体。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悚然的恶臭,有贪婪的野狗叼着不知是谁的胳膊穿行其中,文照眼睛尖,她甚至看见了那条狗嘴里的胳膊上还戴着只金灿灿的镯子,想必它原本属于一个富裕的妇人。

可在滔天洪水之下,富也好,穷也罢,高低贵贱、男女老少,统统被霎时吞没,卷入浊浊漩涡,待洪水退去,只留下满地腐烂的躯壳。

周棠气得直发抖,“本地官吏何在?洪水既已退去,为何不收敛尸体,安抚灾民?!”

文照说:“走,我们去找找。”她勒令押送粮草的大队停在原地,自己和周棠带着十几位军士继续策马深入。待又走了一段路,他们才总算看见了生人,他们有些三三两两地蹲在一起一动不动,有些则神情恍惚地四处游荡着,像鬼魂,像丧尸,总之不像活人。

文照勒马,“朝廷派来赈灾的钦差到了,此地县长何在?”

“朝廷……赈灾?”几个人浑浊迷茫的眼中猝然闪过一丝光芒,他们伸手指着某处,“县长他们就在那边的山上!你们……你们当真是朝廷派来赈灾的?”

周棠道:“对,你们去告知自己的亲友,就说朝廷的赈灾粮草到了,即刻便可发放。”

那几个人顿时又哭又笑起来,“亲友……亲友……对了,你儿子不是还在么?”

“唉,昨夜高烧,没挨住,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