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头帮同结义寨一样建在山势险峻之处,易守难攻。文照对着秦夫人绘制的粗略舆图端详半晌,觉得直接偷袭不可取,想到此前秦夫人说的要去山下宰肥羊,文照眼珠子转了转,道:“不若派人下山,通知那些乡绅富户,要求他们恢复给寨中上供。”
秦夫人道:“那他们必然通知虎头帮,要求其援助。”
文照一笑,“正是要引虎头帮下山!”
如此这般在秦夫人耳边一通嘀咕,秦夫人边听边点头,眼睛蹭亮。
第二日,秦夫人中掏空了寨中的全部家底,给弟兄们痛痛快快地吃喝了一场,同时宣布了今晚对战虎头帮的作战计划。众匪被虎头帮压制许久,早已满腹怨气,纷纷附和。
按照文照的计划,秦夫人早已派人前去通知山下富户们按往日规矩给寨中上供,几家富户自觉如今有了虎头帮庇佑,很不将结义寨看在眼里,拿着刀棍将秦夫人派去的人打了出来,秦夫人闻言勃然大怒,放话今夜要大开杀戒,教训教训撒野已久的肥羊。
然后果然不出文照所料,下午申时初,那王金虎就亲自带着大队人马下山,大摇大摆地进驻富户家中坐镇。
“多谢大王,这些年若非有大王压制住了那秦氏的气焰,咱们不知还要受那她多少的气!”
面对几个点头哈腰、不住赔笑的老头儿,王金虎大喇喇地坐在主位,浑不在乎地一摆手,“她秦氏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女人,还想同我们男人抢东西?这些年她装腔作势,硬撑着也不去抢那些穷鬼的东西,又断了你们的上供,想必内里早已空虚,趁如今她主动滋事,正好顺手了结了她!”
王金虎目中凶光闪烁,以手为刀,在空中狠狠劈下。
“大王英明!”一个老头儿道:“只是若除了秦氏,没了结义寨,我等还如何以剿匪的名义逼迫那些穷鬼出钱呢?”
王金虎咧嘴一笑,幽幽扫了一眼那老头儿,道:“放心,到时本大王自有办法。”
众乡绅顿时大为放心,同王金虎宴饮庆贺起来,直喝到月升三竿,方圆数里仍是静悄悄的,王金虎突觉不对,努力睁着惺忪的醉眼,大着舌头对一旁的小弟说:“你……你差个人,摸上结义寨悄悄去……去看一看,怎么到现在还没动静?娘的……秦氏那小娘们不会……不会不敢来了吧……”
那小弟应了正要走,却有数个土匪慌里慌张地闯了进来,“不好啦!大王!大事不好啦!”
王金虎自觉手下在肥羊面前丢了自己的脸,很不客气地一人甩了一个耳刮子,不耐烦地道:“嚎什么丧?你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娘啊?”
几个土匪捂着脸哭号道:“大王,都不是,是咱们寨子起火了!”
王金虎骤然大惊,酒顿时醒了大半,他匆忙跑出屋子一看,虎头帮大本营所在的位置果然火光冲天,显然火势凶猛。
一个土匪道:“大王,定然是秦氏那个娘们耍了调虎离山的诡计!咱们此刻全速回援,说不定能截杀秦氏于半路!”
“不!”王金虎能当上大当家执掌虎头帮,与秦夫人分庭抗礼多年,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值此危机时刻,他虽焦急恼怒,却仍保持住了冷静,“秦氏一向狡猾歹毒,咱们山寨易守难攻,她此刻说不定正埋伏在山中,之等着咱们匆忙回援,她好借地势一网打尽!”
“那咱们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么?!”
“谁说咱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了。”王金虎冷笑,“秦氏自己不还有个寨子呢么?”
一个簇拥在王金虎身侧的土匪恍然大悟,“大王你是说,咱们既然寨子毁了,咱们干脆和结义寨换个家?”
“不错。”王金虎道:“结义寨人马此刻既然在我山中,那他们老家必然空虚,咱们趁机抢了来,秦氏久候我等不至,必然返回,咱们再伏击他们于半山腰,剁了她的狗头,以报今日纵火烧家之仇!”
“大王英明!”
此事宜快不宜迟,王金虎当即带着一众人手直奔结义寨而去,只是此时更深露重、不见五指,即便王金虎命人点燃了熊熊火把,也只能照亮方寸之地,加之结义寨所在之地亦是险峻难行,浩浩荡荡一行人在山间踟蹰前行,直到凌晨时分才遥遥望见结义寨的角楼。
王金虎喘着粗气,一看天色已然不早,他生怕这边还没攻下寨子,那头秦夫人又带人返还,被两头夹击,心头一时焦急万分,也不再派人先去探路,直接高举手中砍刀大吼:“弟兄们,给老子杀!!”
虎头帮的土匪们嘶吼着朝结义寨攻去,然而未待打头阵的那一波人跑出几步,忽然一阵急促的石头雨从天而降,将众匪砸了个人仰马翻。
前头漆黑一片的丛林中探出几十个人影,其中有人大喊:“王大当家,咱们等你很久啦!”那几十人都纷纷大声嘲弄地笑起来,同时手中抛石不止。一个虎头帮的土匪不幸被砸中天灵盖,只听得一声沉闷的“咚”声,他最后想,脑袋好疼啊,随即便觉眼前彻底黑了下去,整个人都软倒在王金虎脚底。
王金虎一脚踹开那具尸体,他此刻极度惶恐,耳边一开始只有手下众匪的惨叫哀嚎,渐渐的便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咚咚,一声重过一声。
什么谋划、什么大局,此时求生的欲望压倒过一切,王金虎掉头就跑。
其他虎头帮的土匪眼见大当家都脚底抹油了,自然跟随,数百人在狭窄的山路上你推我搡,生怕自己跑得慢了。很多土匪没被石头砸中,反倒是被自己人在慌乱中随手推下了山。
秦夫人仰头隐隐看见山崖上有人影惨叫着坠落。
谨遵文照的吩咐,她在山脚埋伏很久了,亲眼看着王金虎带着一大堆人气势汹汹地匆忙上山,此刻又如受惊的牛羊一般慌乱逃窜,她默然很久,终于露出了快意的笑。
秦夫人大喝一声,“王金虎,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姑奶奶到底在哪儿!!”
王金虎惊惶地循声望来,迎接他的却是一片明晃晃的刀光。
·
压制结义寨多年虎头帮终于被己方彻底歼灭,结义寨尽获其粮草财宝,面对这难得的大胜,秦夫人当即召开盛大的庆功会。
于是凌晨时分,一群土匪们在结义寨的空地上大吃大喝、群魔乱舞。
文照则蹲在角落里狂啃鸡腿,周棠端详了许久她狂野的吃相,默默将自己碗里的鸡腿也夹到了文照的碗里。
“文君?文君?我们的大功臣在哪儿呢?”秦夫人喝得面红耳赤,抱着个酒坛子到处飘来转去,可算被她找到了文照,大笑三声,一把将嘴里还叼着半个鸡腿的文照薅了起来,“文君,来啊!一起奏乐一起舞!”
文照糊弄着陪她转了两圈,反手将秦夫人拽住,“夫人,在下有两个不情之请,不知夫人能否答应。”
秦夫人豪气地一摆手,“文君对我结义寨恩重如山,莫说两个,就是……二十……二百个要求,只要我做得到,无有不应!”
文照笑笑,“只要两个。”她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桩,希望夫人能派人护送我们到并州上郡郡府。”
“没问题!”秦夫人一派胸脯,“原该由我亲自护送二位的,只是虎头帮刚灭,我不得不留下来扫尾……但两位放心,我一定派寨中最顶尖的好手护送二位平安到达上郡!文君,第二个要求是什么?”
“这第二个要求么……”文照拍了拍秦夫人的肩膀,“等天亮你酒醒了再跟你说。”
说罢,熬了大半夜总算吃饱喝足的文照也没心思继续看土匪跳舞,冲周棠招招手,他便跟了上来,两人一起往暂住的客房走去。
嘈杂声渐渐远去,只剩火光依旧晃眼,周棠借这火光看见文照的眉头渐渐紧簇,忍不住问:“怎么了,可是突然觉得虎头帮还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文照一脸严肃地道:“这几天吃得太寡淡,一时吃多了荤,肚子有些疼。”
周棠:“……”
·
因马燕暗中刺杀一事,两人已脱队数日,纵使秦夫人再三挽留,他们也不敢再逗留,休整一夜后就要告辞。
秦夫人只好为文照准备了多多的干粮和两匹好马,又点了结义寨中身手最好的二十余人同行,依依不舍地送出十余里,“文君,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文照拱手,“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照,永远记得夫人这位朋友。”
秦夫人也躬身拱手,“得文君此言,我此生无憾。”
文照上前一步,将秦夫人扶起,小声道:“夫人可还记得允诺给我的剩下的那一个要求?”
“自然不忘。”秦夫人一笑,“文君请讲。”
文照拉着秦夫人走开两步,从袖中取出了一枚紫竹竹牌,上头用金漆绘了竹叶纹路,十分精细雅致,竹牌上刻着南阳周氏周棠盛之等字样——正是周棠的名帖。
秦夫人一看,顿时皱起眉头,“文君,你这是……”
“这便是我的要求,请夫人收下”文照诚恳地道:“我知道夫人不愿受朝廷招安,但如今朝局动荡,谁也不晓得明天会如何,拿着这枚名帖,夫人同结义寨众弟兄便能多一条退路。”
秦夫人犹豫着伸出手去,却又缩回,她摇摇头,“我一个女人,能做到如今一寨之主的地位已是侥幸,纵然收下这名贴,又能如何呢?”
文照递出名贴的手不动,她道:“我听过一个故事,一个人问另一个人,说将军的妻子怎么又老又丑,要换作是她,肯定能当个出色的将军夫人。另一个人回答道,想当将军夫人,就得先嫁给士兵,跟他在边境上、森林里、沙漠中过上二十年。”文照说完,看向若有所思的秦夫人,“夫人,你对这个故事怎么看?”
“听着颇有几分道理。”秦夫人苦笑一下,说:“毕竟如我等出身卑微的女子,若想享荣华富贵,除却依附一个男人,以期盼他来日身居高位之外,似乎也别无他法了。”
“我从前也这么想,我曾经多么希望能有一人救我于水火,赐我衣食无忧的生活,可后来我终究明白,这世上能靠得住的,唯有我自己。”文照定定地看着秦夫人,“不是所有士兵都能成为将军,即便他成为了将军,你也不一定还会是将军夫人。为什么要将渺茫的希望寄托于旁人身上,而非自己成为将军呢?”
“夫人,大宁朝从未明文规定女子不得领兵,你当年迈出了一步,从被抢上山的肉票成为此寨寨主,如今敢不敢再迈出一步呢?”
秦夫人愕然无言,她眼眶似乎红了一瞬,终于没有再推拒,默默收下了这枚名帖。
文照回到周棠身边,两人再度遥遥拱手,秦夫人终于停下脚步没有再送别,于是她的身影在文照眼中渐渐变淡、变小,最终看不见了。
“别回头了。”周棠轻轻按住文照频频回转的脑袋,把她的头转向自己,道:“往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