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照背着周棠,一刻不敢停地在密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她感觉到好像有什么毛脚的东西悉悉索索地从自己脚踝爬过,她也不敢停下来查看,只咬着硬着头皮继续走,直到两人来到一处小河边,文照眼见并无刺客再追来,才放下周棠坐下歇息。
“周棠?周棠?”文照连声呼唤,周棠却并无丝毫反应,她伸手往他额头上一摸,才发现周棠不知何时已经起了高烧。
在没有抗生素的古代,哪怕一场小感冒都可能夺人性命,更不要说周棠被砍了一刀。文照不敢怠慢,她轻轻地扶着让周棠背靠一棵树,小心解开他的衣襟,此刻天已经蒙蒙亮,文照借着微微天光观察周棠的伤口,刀伤从右肩直到左心口,很长,但所幸不算太深。
文照在并州时常年打架,受伤是家常便饭,因而外出时便会准备一些药物,用油纸包了装在一个布袋中系在腰间,片刻不离。她摸向腰间,发现布袋还在,顿时松了口气,从布袋中摸出一只酒鳖来。
以前穷困时饭都吃不上,更不用说喝酒,文照也是从发达后才接触到大宁朝的酒文化,但此时的酒没有蒸馏技术,对于文照这种喝过五十六度高浓度白酒的人来说跟乳酸饮料差不多,酒水因富含各类微生物常常呈诡异的绿色,需要煮沸后才能饮用,文照一向敬谢不敏。
但不喝归不喝,酒精终究是好东西,自入洛京后,文照便趁闲暇时开始研究蒸馏酒,折腾半天才捣鼓出一小坛高度数酒,跟七十五度医用酒精自然比不了,但也很接近现代白酒了。文照原本准备什么时候孝敬给皇帝,结果出了叛乱这档子事儿,文照未雨绸缪,于是就将酒截留下来装入酒鳖随身携带以防万一。
此时恰好派上用场。
文照看着周棠惨白的一张脸,叹声道:“便宜你了。”
她用干净的白绢沾了白酒,轻轻擦拭周棠的伤口,疼得他胸膛的肌肉都抽搐起来,周棠从昏迷中硬生生被疼醒,他吃力地睁开眼睛,待看清是文照,才有气无力地道:“你是想趁机把我弄死吗?”
“我若想要你死还需要动手吗?方才逃跑时把你随手丢下便是了。”文照头也不抬,仍旧仔仔细细给周棠消毒,半天没听周棠滋儿哇乱叫,文照还当他再度昏死过去,抬头一看,才发现周棠咬着下唇忍得辛苦,嘴唇都被他咬破流血了。
文照看着看着,不知怎的忽然心一软,说:“痛就喊出来,我看那些刺客应该没有追杀过来。”
周棠摇摇头,硬是忍过这一阵剧痛,才哑声道:“叫声或许会引来一些未曾见过生人的凶猛野兽,我这个样子帮不上你什么,至少不能拖你的后腿。”
文照道:“你看着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没想到竟还有些野外生存常识。”
周棠无力地笑了笑,“往日时常呼朋唤友去打猎……”顿了顿,他又有些自嘲地道:“没想到,如今自己也成了别人箭下的猎物。”
文照闻言紧蹙眉头,“你觉得会是谁想对我们下杀手?”
“周梧。”周棠肯定地道:“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他就这么着急么?”文照冷笑道:“我们才到司隶州边界,他就迫不及待了?连装都不装久一点。”
周棠摇摇头,“再等下去,就入了并州地界,那里如今正动乱一片,我即刻便要率领当地官员进行赈灾事宜,到那时再动手就不如现在简单方便。何况他知道你是并州人,大概也有些怕你到了并州同自己的势力接头吧。”
“这倒被他猜中了。”文照给周棠消毒完毕,又仔细上了金创药,此刻正用绷带为他细细包扎,“我在并州确实有一些家底,各郡也都散落着熟识的弟兄。咱们暂且先熬过这一阵,等到了并州料理完那堆烂摊子,再回过身收拾那歹毒的竖子。”
周棠的眼瞳深处闪过一道光,他歪着头,似有些迷惑地看着文照,“你要带我走?”
“不然呢?”文照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手上动作不停,麻利地扯断了绷带打了个结,“把你一个人丢在这深山老林里?”
周棠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难道你不该如此吗?”
文照嗤笑一声,“我看你是烧糊涂了,一会儿我想办法给你煮点开水,你趁热多喝点吧你。”
说罢,文照起身,打算去附近找找有没有什么东西能用来烧水的,却听身后的周棠突然说:“文照,其实你不用这样,你当时没有把我丢下,现在又给我处理了伤口,已经足够了,不需要做更多了。”
文照原本连日奔波就已劳碌不堪,好不容易睡了半夜,又爬起来跟刺客打了一场架,大腿被砍了一刀不说又背了个八尺高的男人逃命,饶是她常年锻炼精力充沛,此刻也已经体力透支得不行,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给周棠做心理辅导,只想呵斥他“别发癫”。
可一转身,看见周棠惨白着一张脸,半披着衣衫,从来风度翩翩的文雅公子,此刻却狼狈可怜,像一只落魄受伤的大白猫,耷拉着全身的长毛,倔强却又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好吧。”文照无奈折返,半蹲在周棠面前认真地说:“周棠,我不知道你在南阳周氏接受的是怎样的教育,才养出了这种三观。但你得知道,我以前的生活和你完全不一样,我是靠街头打架出身的草民,朋友对于我来说非常重要,我不会抛弃我的任何一个朋友。赵仲瑶因巫蛊冤案入狱那次,我说我想试试救他,你说我疯了,但从那时到现在,我从未疯过,我一直都很冷静,现在我也冷静地告诉你,无论如何,我不会抛下你,我会带你一起走。”
周棠没有说话,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
文照知道他现在烧得厉害,生怕自己一个不在他会发癫,便暂且歇了找烧水容器的心思,挨着周棠在一旁坐下。
此刻天色渐起,拂晓的一缕熹微晨光落在文照侧脸,引得周棠凝眸注视良久。
就在文照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周棠忽然开口:“你竟然当我是朋友?”
文照平静地道:“是啊。”
周棠苍白的脸色浮起一丝微笑,他虚弱地轻声道:“我阿母只是南阳周氏的侍婢,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我知道。”
“那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周棠嘴角的笑意加深,眼中却森寒一片,“阿母死的时候,我就被她藏在柜中,那时我透过缝隙,亲眼瞧见四叔将阿母按在榻上,像野兽一样地撕烂了阿母的衣裳,阿母大喊大叫着竭力挣扎,四叔便捂住了她的口鼻,渐渐的,阿母就再不动了。”
“阿母死了,对于南阳周氏就像泼了一碗水、掉了一粒沙,总之,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只有我一个人记着那天发生的事,后来我慢慢长大了,才终于明白那天阿母究竟遭遇了什么,我开始痛恨四叔,我每夜辗转难眠,只想着怎样把他也弄死。”
“后来,我成功了。”
“那件事做得天衣无缝,除了我自己以外旁人都以为四叔死于一场意外。我大仇得报,心中快意极了,于是将此事分享给我曾经唯一的朋友。”周棠转头看着文照笑道:“后来,你猜怎么着?”
文照微微蹙眉,“他泄密了?”
周棠点点头,“他将此事告知了当时初任族长的周淮,我以为我必死无疑,谁知周淮竟觉得我城府够深又心狠手辣,可偏偏出身卑微,正是制衡嫡长子周梧再好不过的人选,便把我提到他身边教养,处处雍容优待,我才有今日。”
文照迟疑着问:“那你那个泄密的朋友……”
“哦,他啊。”周棠漫不经心地说:“周淮将他绑到我面前,让我亲手杀了他。”
“周淮那时跟我说,既然生在南阳周氏这等钟鸣鼎食的阀阅之家,此生此世,什么朋友之情、兄弟之义,都如云烟,我辈竭尽全力能抓住的,只有权势二字。”周棠微微笑着,“你问我在南阳周氏接受的是怎样的教育,我自幼所见所学的,就是如此。”
文照无情地吐槽:“你们家可真够变态的。”
“谁说不是呢。”周棠道:“文照,你是我第二个朋友,我也同样将这个秘密告诉了你。”文照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力气,只觉双肩一痛,硬是被周棠掰过来同他四目相对,他仍是笑意冷冷,似乎温柔地道:“你若是背叛了我,我再不舍,也只好将你亲手杀掉。”
“……”文照面无表情地弹了他一个脑瓜崩,“省省吧你。”
“嘶。”周棠脑门吃了一记,顺势往后仰倒,“哎呀,我摔倒了。”
文照见他发作了一通总算又恢复了正常,再懒得搭理他,眼见天已亮,再度竭力起身,一瘸一拐地到附近去搜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