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岂有此理!”

大鸿胪何府,陈潜气得连砸了两只青瓷花瓶,“老夫半生为官,从来都是忠君爱民,不曾有过半点贪污受贿之举,他们竟敢以这般流言攻讦于我!”

“潜之,稍安勿躁。”何朔坐于主位,面沉如水,“他们使出此等下作手段,便是要彻底与我等翻脸了。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必再顾惜往日情谊。”他抬眼望向下首古文经学派的众人,“诸位,可有计策应对?”

底下有人道:“何公,在下以为,当务之急还是需要陈公亲自出面澄清流言,言明此次上任全赖陛下开恩,与宦官毫无干系。陈公毕竟久有贤名,想来洛京百姓总是更愿意相信陈公的。”

何朔点点头,又道:“这是必要的,但如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是疲于奔命,咱们需得想个法子,反将今文经学派一军,叫他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吃一吃苦头的好。”

文照眼珠子转了转,道:“何公,不如咱们来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哦?”何朔眼睛一亮,“长明此言何意?”

文照笑道:“今文经学派不是污蔑陈公与宦官之间存在说不清道不明的交易么,倘若最终爆出,其实与官宦暗地里勾勾搭搭的是他们自己的人呢?”

何朔微微眯了眯眼睛,“此计若能成,自是极妙,可若无实证,终究损害不到今文经学派的肌理。”

文照拱手道:“若何公放心,此事便交由在下来办。”

文照想出来的方法简单粗暴——既然今文经学派不去找宦官集团,就让宦官主动去找今文经学派的人,只要两派的人一同框,文照就能给他们编九本《霸道宦官爱上我》来。

那么,要怎样才能让宦官主动去勾搭今文经学派呢?

文照直接敲开了虞泽的家门。

虞泽自然不是很想见文照,但奈何两人目前都是皇帝的走狗,也算是日后要共处很久的同事,勉强捏着鼻子让文照进了门。

虞泽也不设宴也不布酒,就这么大喇喇地和文照在他家姹紫嫣红的花园中坐下,不耐烦地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虞常侍爽快。”文照便也不客气,开门见山地道:“我想借你侄子一用。”

“……”虞泽刚喝进嘴里的茶水险些没喷出来,他放下茶盏,以一种见鬼的眼神瞪着文照,“你说你要借什么?”

“你侄子啊。”

虞泽扭头对身边的侍婢一摆手,“将此人送去医馆,诊金让她自己出。”

“哎哎!”文照连忙摆手,嬉皮笑脸地说:“虞常侍还请听我把话说完——你可认得杨茂?”

虞泽冷嗤一声,“杨茂那老匹夫,仗着自己出身阀阅之家,几次三番与我作对,我岂会不认得?但这同我侄儿又有何干系?”

文照道:“我听闻京中那家花楼关雎阁乃是令侄开设,而杨茂是那里的常客,我希望令侄能在杨茂下次光顾时,招呼阁中女娘将其灌得酩酊大醉,然后当众亲自送其出门。”

虞泽漆黑的眼珠子狐疑地来回打转,“文长明,你此举意欲何为?”

文照笑道:“这不是听说那老匹夫专爱与虞常侍过不去,我便想个法子替你出气么?”

“呵呵。”虞泽喝着茶翻了个白眼,冷笑道:“替我出气是假,替古文经学派反击才是真吧?”顿了顿,他故作矜持地道:“此事倒也不难,只是你我非亲非故,我又为何要帮你做事呢?”

“有诗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文照道:“虞常侍帮我这一回,咱们有来有往,我自然也要助你一臂之力。”

“你?”虞泽蹙着眉头不屑地瞟了眼文照,“你能帮到我什么?”

文照瞥了眼四周,低声道:“并州或将有叛乱,届时便有虞常侍大显身手的机会,我自信能够说服古文经学派,到时推虞常侍手下的武将前往并州平乱。”

虞泽捏着茶盏的手一顿,沉吟片刻后道:“并州原是多事之地,太行山内群匪盘踞,多达近十万,时不时就下山扰乱郡府,这本是常事,何须动用朝廷大军?”

“虞常侍也晓得我本是并州人士,自有不少同乡好友与我共通消息。此番叛乱不同寻常,尤其的声势浩大,原因是太行山中出了一名匪首,名叫韩仪的。韩仪此人骁勇善战,在很短的时间内竟将山中散乱的群匪帮派统合大半,其余未被收入麾下的也俱已向韩仪俯首。”顿了顿,文照继续道:“据我的人来报,那韩仪曾为其家乡县令所害,不得已落草为寇,所以极为憎恶朝廷,他曾数次口出狂言,说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虞泽轻蔑地“嗤”了一声,“满身土腥味儿的泥腿子安敢如此放肆,是当咱们洛京朝廷没人了么?”

文照笑道:“距我上一次收到家中弟兄的信件已有两月余,信中所言那韩仪早已开始练兵秣马,说不得并州急报不日便将至,还请虞常侍早做准备。”

见虞泽陷入沉思,文照便晓得这桩交易已谈得八九不离十,正安静等待着虞泽的答复,他却忽然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文照,“文长明,你既是并州人士,一家老小俱在并州,如何能放心我安排的人前去平乱?”

文照微微一笑,“若我猜得不错,虞常侍打算派遣的是武卫中郎将,乐玄,是也不是?”

虞泽显然不想承认文照猜中了自己的心思,故作不屑地道:“朝中可用的武将原本就寥寥无几,我手底下拿得出手的也就一个乐玄,你猜中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老师陆公同我提过这个乐玄。”文照道:“他说乐玄此人勇冠三军不说,还颇善于用兵,他甚是倾佩,只可惜……”

虞泽冷笑,“只可惜他是我等宦官门下之人?”

文照叹道:“只可惜他是个凉州人。”

从古至今,“地域黑”从未停止,大宁朝尤盛。

如司隶州、冀州、兖州、青州、徐州这五个中原地区的居民是大宁一等公民,荆州、益州、扬州的居民则要次一等,如文照这般出身并州、幽州、交州的边郡居民要再次一等。

那么凉州人呢?

不好意思,在洛京官老爷们的眼里,凉州人那都不算人。

凉州位于大宁西北边陲,与西羌、北戎接壤,百年来战乱从未停歇,使得这个帝国反复“失血”,多年来投入的人力、财力、物力不计其数,而凉州的局势非但没有好转,反而随着凉州汉人的逃散、羌戎的兴盛渐渐溃烂下去,如今已成大宁身上一颗巨大的脓疮,时时流血肿痛,折磨着全天下人。

朝野上下对此早已是怨声载道,将这一切都怪到了凉州人的头上,恨不能开除凉州的大宁籍。而乐玄,一个只身入伍的凉州武夫,在这种饱受歧视的情况下,在洛京当上了武卫中郎将。

文照无法想象他吃了多少的苦。

虞泽闻言怔了一怔,随即撇了撇嘴,“英雄何必问出处?陆陵老儿果真迂腐狭隘。”

“我老师不是狭隘,只是觉得惋惜。若乐玄并非凉州人,想必能有更广大的前程。”文照道。

虞泽道:“让他少操这个闲心,乐玄既投了我的门下,那便是我虞泽的人。我可不问他从哪里来,”他微微抬起下巴道:“我只管他到哪里去。”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此时身后不远处却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阿泽?”

虞泽瞬间从石凳上弹跳而起,窜过花丛慌乱地搀扶住那个女人,焦急地道:“阿嫂,你怎么来了?不是叫你不要独自走动么?你们几个都瘫了还是傻了,就眼睁睁看着夫人自己到处乱走么,仔细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几个侍婢纷纷跪倒在地哭诉道:“大人饶命,是夫人听说您在此待客,一定要过来……”

“你难得有个正经客人上门,是我自己想过来看看,不怪她们。”那女子微笑着,朝文照“张望”来,“这位郎君,不如留下用个便饭?”

被虞泽称呼“阿嫂”的这个女人,虽然眼前蒙着寸许白纱,但仍能看出她曾经姣好的容颜。她衣着素雅、举止娴静,仿佛一个普通的官家女眷,与阴险嚣张的虞泽全然是两种人。

虞泽有意无意地站在他阿嫂身前挡住了文照的视线,冷冷地说:“这是我兄长的遗孀,也是我的阿嫂。”

虽然知道她看不见,但文照还是照着规矩行礼,“在下文长明,见过虞夫人。”在虞泽几乎能吃人的可怖目光的注视下,文照笑道:“夫人盛情,本不该拒绝,只因尚书台尚有公务亟待处理,还请夫人恕在下先行告退。”

虞泽面色顿时好转,立即低头对虞夫人道:“阿嫂,你听见了,她还有事儿呢,你就别跟她客气了。”

虞夫人颇为遗憾地叹息道:“那文小郎下次若登门,必得留下用饭才是。”

文照干笑道:“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好了,阿嫂,外头风大,我先送你回去吧。”虞泽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虞夫人走开两步,忽而又回头对文照道:“喂,文长明,你提的事儿,我答应了。”

文照拱手,“那祝你我,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