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姜望和虞泽都陷入了沉思。

今文经学派的五经十四家占据了这大宁天下泰半的上升通道,他们从光武以来发展至今,已有百余年,麾下门人弟子无数,在朝中树大根深,想要扳倒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达成的事。

可一旦达成,今文经学派将如巨鲸坠落,它的尸体足以供养宦官集团和古文经学派开启一场长达数年的盛大狂欢。

文照的想法很好,但古文经学派势弱,宦官集团如果想与其联手绞杀今文经学派,不得不在计划的开始阶段,匀出自身的利益增强古文经学派。

未来的收益是遥远的,可眼前的损失却是实打实的,宦官集团能同意吗?

哪怕身为皇帝,姜望也不得不为宦官们考虑这一点。

因为他是以藩王之位承袭大统,登基那年不过十五岁,朝中大臣,无论古文还是今文派,没人把一个十五岁的小皇帝放在眼里——他只能依靠宦官。

朝中士人和天下百姓,都觉得皇帝是被宦官蒙蔽了,但皇帝本人和熟悉历史的文照都知道,皇帝和宦官们的利益其实是一体的,宦官们依靠皇权作威作福,而皇帝也通过宦官发号施令、制衡百官,他们本就是一个权力体上的两面。

姜望转头看向了虞泽,“阿兄……”

他已经在思索等虞泽出言拒绝后自己该如何哄骗、如何软硬皆施,可令姜望和文照两人都没想到的是,虞泽竟道:“陛下,臣亦觉得文长明之计甚好。臣回去,会规劝宫中众人,一切为大局计,若有那利欲熏心的短视之徒胆敢破坏陛下的谋划,臣绝不轻饶。”

姜望大喜,“如此,朕便拜托阿兄与长明了。”

文照则惊讶地看了虞泽一眼。

没想到这一眼让虞泽耿耿于怀,送文照从小路出宫时还出言嘲讽道:“怎么,文大人觉得咱们这些宦官就必然目光短浅,必然跟不上你们这些志向远大之人的脚步?”

文照默然无言,心中腹诽虞泽小心眼,自己不就那么看了一眼么?

虞泽继续嘲笑道:“你当你们这些士人又是多么聪明绝顶、智计百出之辈?咱家还是小黄门的时候,也对你们这些士人心怀敬畏,可真爬到了上头再一看,你们这些人除了比咱家多了那么一根东西之外,又有何不同?”

文照说:“别误会,我可没比你多什么东西。”

她这神来一句让虞泽愣住了,哽了半天才接下去道:“那陈潜老儿倒是与众不同,确实是个难得的忠义之辈。”他冷笑道:“可我这等小人,最恨的就是这些忠义之辈,有他和你老师陆陵这种人在,就显得你们士人都是什么君子一般——可是凭什么,分明大家都是一路货色!”

文照幽幽道:“这就是你想从陈潜开始逐步拔除士人的理由?”

虞泽耸肩轻笑起来,他笑了好半天才止住,道:“文长明,你与其余士人最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你足够敏锐,他们都当我对付陈潜是因为我侄儿的私仇,只有你看出来了。”

文照接着他的话道:“你只是钝刀子割肉,想让士人们以为你只对陈潜一人出手,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有你的刀砍到他们头上时,他们才会哀嚎,才会后悔当日没有出手。”

虞泽冷声道:“可是你出手了,你毁了我的整个计划。”

“这样你才更应该感谢我不是吗?”文照微笑道:“若事情真如你计划的那般执行下去,杀一个陈潜或许不会掀起太大的波澜,可当你提刀砍死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人……你以为士人们不会察觉、不会拼死反抗吗?真闹到动摇朝纲的那一步,你觉得陛下是选择保住自己的皇位还是选择保住你呢?”

虞泽白净的脸微微涨起红色,他咬紧了牙关从唇齿中蹦出几个字,“他们敢?!”

“怎么不敢?兔子急了都会咬人呢。”文照轻嗤,“虞泽,你知道你在我心中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是什么?”虞泽狐疑地看着她。

文照道:“你太愚蠢了。”

“你说我蠢?!”虞泽果然暴跳如雷,他尖细的声音高高吊起,像被捏住了脖子的鸡,“我十六岁刚进宫时,只是这宫墙内最卑贱的内侍,吃馊饭,喝脏水,倒屎尿,连路过的狗都能踹我一脚。我孤注一掷耗费全部身家自请去了当时还是藩王的陛下府上,又花了二十年走到今天这步——连周淮那老匹夫都要让我三分,你居然说我蠢?!”

“你之所以能把士人们打压得抬不起头来,不是因为你有多聪明,而是因为他们和你一样愚蠢。”文照轻描淡写地道:“在我眼里,宦官和士人之间看似声势浩大的斗争,其实只是菜鸡互啄罢了。”

“菜……菜鸡互啄……”虞泽整个人都气得发起抖来,如果他手里有块砖头什么的可能已经照着文照的脑壳狠狠拍下去了。

而文照依旧淡淡嘲笑着,问:“你知道你和士人们在我眼里最愚蠢的地方是什么吗?”

虞泽怒极反笑,“你说,是什么?”

“是你和他们都没有把对方当人看。”

虞泽瞬间呆愣。

“在你眼里,士人们如猪;在士人们眼里,宦官是狗。”文照道:“但在我眼里,士人是人,宦官是人,天下黎庶也都是人,所以我从来都站在人的角度思考谋划。以己度人,就会知道你们想的是什么、做的是什么。”

虞泽忽然反问:“在你眼里我是人?”

文照疑惑道:“你不是人又是什么呢?”

“你当我是人,哈哈哈哈哈……你当我是人……”虞泽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挤出了眼眶。很久之后笑声渐熄,虞泽直起身,抬起左手指尖抹去眼角泪水,“看在你逗我笑一场的份上,文照,我送你一个祝福。”他伸手在文照肩上重重一拍,随即附在她耳边轻声说:“别死得太早。”

说罢,这位权势滔天的大宦官背着手哼着小曲儿转身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宫廷曲折的回廊中。

“有病。”文照挠了挠耳根转身出了宫墙。

·

巫蛊一案尘埃落定,蒙冤者无罪释放,明面上的陷害者也已锒铛入狱,对于百姓们来说,这个故事已经有了一个完美的结局。

但对于朝臣们来说,新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张鸣和贾洪两位高官落马,而他们背后的大宦官因为种种原因选择作壁上观,导致他们在朝中的无数党羽也纷纷罢黜的罢黜、贬谪的贬谪。但有人降,就有人升,譬如文照就借此机会升任尚书台的北主客曹尚书,开始专门负责北戎相关的上书。除她之外,还有数十人得以升迁,今古经学派的人均有,今文学派的人理所应当占了多数。

升官么当然是件开心事,而且能在洛京当官的人一般都穷不到哪儿去,本来大家伙儿都准备老老实实去西园交钱了,可谁知那陈潜大难不死,脾气又暴躁了许多,竟然当众宣言陛下卖官鬻爵乃是恶政,他宁可此生再不升迁,也绝不为此屈服。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跟风——他不交我也不交,万一能逼得陛下让步呢?陛下若真让步,就此省下一笔钱不说,以后还能渐渐把卖官的权力重新攥回自己手上。若陛下头铁不肯让步,顶多也就砍个带头人陈潜,无论如何也打不到他们的头上。

这实在是一个无本万利的生意,于是众人一边为陈潜摇旗呐喊,一边开始正大光明地留在原单位摸鱼不干活。

文照如今身为皇帝安插在士人团体中的内线,升官也是有员工免费额度作为福利的,但她明面上仍是古文经学派的新秀,自然要跟士人们站在一起,于是也掷地有声地声援陈潜,然后开始了快乐的摸鱼时光,比如在上班时间参加参加周棠日常举办的派对什么的。

此刻,两人正坐在鱼塘边一本正经地钓鱼。

周棠看向一旁握着竹竿认真钓鱼的文照,“上头神仙打架,倒便宜你近几日偷懒快活。”

文照盯着水面,嘴里嘟嘟囔囔地说:“我也就是最近得几日空闲,比不得盛之兄终年逍遥自在。”

周棠微微一笑,“上有长兄,我在朝中也就只能领个虚衔,表面光鲜罢了,比不得长明年纪轻轻便手握实权。”

文照哑然失笑,“一个尚书台的曹尚书,也配得上‘手握实权’这四个字吗?”

“怎么不配?”周棠眼中含笑,盯着文照似乎若有深意地道:“长明此番在陛下和虞泽面前大为露脸,甚至陛下亲自下旨升你为北主客曹尚书,而执掌尚书台的虞泽竟不发一言,可见长明福泽深厚,来日前途定然一派光明。”

文照听他说到“福泽深厚”四字时微微捏紧了手中鱼竿,心道这小子莫非是属狐狸的不成,嗅觉竟如此灵敏?

文照状似平静地道:“若我真福泽深厚,只盼哪天能得陛下亲召便好了,在虞泽手底下混,还不知道哪天才能出头。”

“想得陛下亲召,只怕长明还要等上一段时间了。”周棠左手托腮悠悠道:“算算时日,想必陛下也快移驾北君山了。”

文照蹙眉,“陈公带头抵制西园一事还闹得沸沸扬扬,陛下圣裁未下,恐怕不会离宫吧?”

周棠有些讽刺地勾了勾唇角,“他一定会走的,不止为修仙,更是因为这皇宫内有他不喜之人。”

文照惊诧,“惹了皇帝不快,此人竟还能安居宫中?”

“自然能的,”周棠凑近文照,在她耳边低声道:“因为那人是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