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颇为温和地笑了笑,“若论起诗才,本朝迄今为止无人能出长明其右。”
文照恭敬俯首,“陛下谬赞,人外有人天外有人,大宁代有人才出,微臣不敢专美于前。”
“长明不必过谦,你的才华朝中有目共睹,只是……”皇帝顿了顿,问:“朕听闻你出身不显,又是从何习来的这作诗之才?”
文照道:“回禀陛下,微臣师从于陆陵陆公,曾随老师于并州学习三载,而后幸得雁门郡守举孝廉,随后便入洛京尚书台为官。”
文照的身份背景皇帝早已知悉,眼下听她说来自然并不意外,只淡声问:“陆子陵虽是大才,却犯了朝中忌讳,朕不得以才允准他辞官远行,你身为他的弟子,当也为他感到惋惜吧?”
文照的心突突跳了两下,但只忐忑一瞬,她便平静地道:“陛下方才问微臣,如何学会的写诗,其实微臣的老师陆公并不善于吟诗作对,臣是自行习得。”
“哦?”皇帝似乎来了兴趣,他微微一挑眉,“如何自行习得?你且说来听听。”
文照道:“我见江河,便觉江河辽阔;见青山,便觉青山妩媚。哪怕平日行走于道路、溪边、山陵间,见到路边蒿草、水中细鱼、山间飞鸟,亦觉草木飞禽都甚是可爱,心有感悟,于是诗自然而成。”
她这一番话说得玄妙,颇合了姜望修仙之道,见皇帝似乎若有所思,文照继续道:“游鱼有游鱼之乐,飞鸟有飞鸟之乐,这世间众生,哪怕寻常草木,或都自成一界,何况老师这样的大才乎?微臣不知老师昔日在洛京朝中是何等风采,但三年来常随他行走并州四方,见他时时开怀、怡然自得,便知老师并不以己悲,因而微臣并不为其而惋惜。”
这实在是一道送命题,陆陵原为京城高官,虽说是得罪了虞泽,但若无皇帝默许,他又怎会轻易辞职远遁?若说自己为老师感到惋惜,那就是对皇帝和中常侍心怀怨恨。可若直言不惋惜——好你个文照,竟是此等冷血无情全无心肝之徒,来人呐,叉出去!
于是文照只好婉转表达:我老师自己都过得挺快活,我替他委屈个啥?
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再按着姜望的喜好,套上一层玄乎的壳子,总算把他给糊弄了过去。
皇帝颔首,望着文照的眼露欣赏,“长明果然颇有慧根,倒是个修道的好苗子。”
文照真怕他下一句就要拉自己一块“修行”,立即转移话题,同时也给陆陵再找补几句:“只是陛下,陆公虽隐于山野,心中却时时记挂着大宁与陛下,臣亦谨遵老师教导,虽仅为尚书郎,位小人卑,却也愿尽己所能,为陛下、为大宁排忧解难。”
“长明忠君报国之心,朕已全然了解。”姜望点了点头,“说起来,此番能挖出张鸣和贾洪这两个蛀虫,也是全靠长明忠义直言。阿兄,你该多谢长明才是。”
虞泽在皇帝面前笑得一派赤诚,向文照拱手道:“那咱家就在此多谢长明了。”
他这笑容看得文照毛骨悚然,干笑了笑,“虞常侍,客气了。”
皇帝忽然幽幽叹了口气,“此事至此原该圆满了结,只是那陈潜委实不知好歹,朕念及他此番受了冤屈,要给他升官,他却不肯出任,直言朕开设西园乃误国之举,他决计不肯支持,惹得其他人也纷纷效仿。事到如今,竟无一人去西园交钱,非逼得朕给他们额外开恩不可——可此例一开,往后西园还怎么经营下去?”
这个事儿文照是知道的,甚至可以说,她是第一个知道的。
陈潜出狱后听说此番得以幸免是因为文照舍身相救,他并没有因为文照官职低微就轻慢以对,而是亲自提着礼物登门致谢。
陈潜的礼物是一大条咸鱼。
相较于赵瑜那一摞房契那般豪阔,一条咸鱼当然显得颇为寒酸,但那小老头儿显然不觉,他笑眯眯地同文照说起自己当时是如何如何钓上这条大鱼,因不舍得当即下锅,便用盐巴、花椒等物将其细细腌制,本打算将其悬挂于檐下日日欣赏,但拜谢文照不能空手而来,他左看右看家中最拿得出手的也就是这条咸鱼,因此将其送给文照,希望她能够喜欢。
于是那条咸鱼当即成了两人的下酒菜。
陈潜和文照喝着酒吃着鱼,相谈甚欢,陈潜却忽然面露愁容,文照问:“陈公出任廷尉在即,这可是九卿高官之位,天下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得,陈公缘何嗟叹?”
陈潜道摇摇头,“升官在旁人眼里是天下第一得意事,在老夫眼中却未必——升官就要去西园,要给那帮宦官交钱后方可上任,世上哪儿有这样的道理?老夫家中清贫,拿不出两千万钱,即便拿得出,也绝不纵容这股不正之风!”
这小老头经历一番牢狱之灾,仍旧性烈如火,不肯为强权低头。文照看着他眼中炯炯之光,终是没有出言劝导。
他果然没有食言,而皇帝和虞泽果然也被他激怒了。
虞泽眼角余光一瞥文照,开始自己的日常工作——进献谗言。他说:“陛下,既然陈潜那老匹夫如此不识抬举,那咱们也没必要给他好脸色看了,不如……”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也好杀一儆百,镇住那帮蠢蠢欲动之人。”
文照看出了虞泽的试探之意,却并不以为意,笑道:“虞常侍,此前风波刚过,陈潜不肯交钱上任的事儿也还传得沸沸扬扬,你现在就要让人死于非命,是把天下人都当傻子不成?到时候百官逼问,下不来台的是你还是陛下?”
虞泽冷笑,“我就知道,你终究是士人一派,哪里会真心替陛下排忧解难?杀又杀不得,放又不能放,那你说该如何是好?”
文照向皇帝拱手道:“陛下,依臣之见,应该不收取钱财,直接让陈潜上任。不止是陈潜,此番得以升官的古文经学派的士人,都应该让他们直接上任,而今文经学派的士人则不能放过,若他们有样学样,咬死不肯交钱,就换人,换成古文经学派的士人,依旧不收钱直接上任。”
在只听到前半句的时候,姜望眉头拧起几乎就要发怒,可待听到后头,他又渐渐陷入沉思,“你的意思是,让朕区别对待,以分化两派?朕知道,士人根据其自身所学不同,亦分今文经学派和古文经学派,可这么多年打交道下来,朕觉得两派士人并无差别,他们也一直同进同退,你这一招,能够管用吗?”
文照道:“陛下,古今经学两派之所以能够一直抱团,并不是因为他们都是些团结至诚之人,相反,臣身在其中,发现两派里头都多的是卑鄙自私的虫豸,他们之所以抱团,是因为不得不抱团。”
虞泽阴阳怪气地道:“你这是在责怪咱家逼迫他们太甚了?”
“确实如此。”
虞泽:“……”
文照又问:“陛下可知士人为何分成古文经学派和今文经学派?”
虞泽不屑道:“莫说陛下,连咱家都知道。昔年始皇帝焚书坑儒,多少经典付之一炬,旧朝初年,有幸存的遗老、长者口述经书,以隶书书写,编纂成册,这便是今文。后鲁恭王损坏了孔子家宅,在墙壁中得《礼记》、《尚书》、《春秋》、《论语》、《孝经》等,凡数十篇,皆以古籀文书写,这便是古文。”
文照点点头,“旧朝时,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置五经七家博士,今文从此由民间私学转为官学。至新朝,光武帝再立今文十四博士,即《诗》齐、鲁、韩三家,《书》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礼》大戴、小戴二家,《易》梁丘、孟、施、京房四家,《公羊春秋》严、颜二家。按照道理来说,只要跟随这十四家老老实实学习今文,就能做官,为何时至今日却有源源不断的人还要学习古文呢?”
皇帝眉心一动,“长明,据朕所知,你和你的老师陆子陵皆是古文经学一派?”
“回禀陛下,正是如此。”
“你为何不学今文呢?”
文照苦笑,“陛下,臣学不到。”
皇帝显然一怔,“……学不到。”
“学习了今文经学,就有了做官的资格,而这大宁天下,官位是有限的,想做官的人却是无限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接受今文经学教育的资格只留给自家族人和门生,而要收我们这些草芥出身的泥腿子呢?”
“孔子曰,有教无类,所以愿收弟子三千。但那是因为他是圣人,而这天下间,圣人寥寥无几,多的只是虫豸。”
文照拱手道:“大部分古文经学士子都与臣一样,不是不想学今文经学,而是因为学不到,只能退而求其次。天下习古文者众,而为官者少,习今文者少,而为官者众,这是横亘在两派间的根本矛盾,无可化解。之所以眼下两派似乎亲密无间,正是因为以虞常侍为首的宦官一派势大,士人为求自保只能抱团,而一但两派所承受的压力出现偏颇,他们自然会开始狗咬狗。”
虞泽思索着问:“但此计如此明显,难道今古两派的人会看不出来吗?”
文照笑道:“看破计谋与化解计谋是两件事。古文经学派因人才辈出、广为收徒,在民间声势早已超过今文经学派,心心念念的,只是朝中官学的位置。若想化解此计,就需要今文经学让出官学的位置——他们怎么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