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两人彼此对视良久,周棠突然说:“我确实没想到,你居然真的做到了。”

文照揉着肿胀的太阳穴,懒洋洋地说:“你想不到的事儿还多着呢。”

“确实,比如,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周棠在文照身边坐下,看着她柔和的侧脸,“你为何要救陈潜与赵瑜?”

“陈潜与你素无往来,赵瑜跟你也不过交情泛泛,为了他们,冒这么大的风险……”周棠忽然凑近了文照,两人此刻离得极近,似乎连呼吸都纠缠在一起,“文照,你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文照扭头看他,“盛之不信这世间有道义二字吗?”

“道义?”周棠笑道:“道义就像鬼,人人都说有,可人人都没见过。”他顿了顿,低声道:“我也没见过。”

文照漫不经心地道:“也许盛之在以后的某一天会见到。”

此时已经入夏,夜幕星汉灿烂,耳边虫鸣声声,远处隐有人声嘈杂、丝竹乱耳,而池畔二人都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并肩而坐,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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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再度重获自由的赵瑜像飞鸟一样朝文照怀中投来,“长——明——”

文照轻松闪避,“打住!我可没有龙阳之好。”

赵瑜哈哈笑着大力拍文照的肩膀,“那瑜只能下辈子投个女胎以身相许了!”

文照眼神古怪地扫了他一眼。

赵瑜并未注意,只兴冲冲地从袖中掏出一沓木牌,“长明,你自己看看喜欢哪一个?若都喜欢,我便通通送你!”

文照接过随意翻看了一下,发现竟全是房契,地理位置看着都很不错,占地面积也都很大,

跟自己现住的这座一进一院的经济适用房比起来全是大豪宅。

赵瑜还在一旁乐滋滋地介绍:“我从放出来后就打算这回一定得让你住上好宅子,阿母知道了也颇为支持,这些都是我和她一起从家产中挑出来的,里头摆设俱全、仆婢齐备,你搬过去就能入住。”

文照看着这一摞价值不菲的房契,面上却并无丝毫喜色。

赵瑜见她面色不善,迟疑着问:“长明,这些宅子你都不喜欢吗?那……我再回去给你挑过,或是你喜欢哪家的宅子同我说,我去和主人家商量能不能买下……”

“仲瑶,”文照将房契都塞回了赵瑜怀里,她看着一脸迷茫懵懂的赵瑜,叹声问:“你有没有想过,我之所以救你两次,并非全然出自真心,而是另有所图呢?”

赵瑜眨了眨眼睛,呆愣了很久,“长明,你……”

“或许我是个小人,我所作出的种种行径,只是为了我自己,只是想拿你当筏子往上攀,或许……我不值得你这样待我呢?”

赵瑜却忽然笑起来,反问:“那又如何?”

文照愕然地看着他。

“无论你心中是何所思,但你确确实实救了我,不是吗?”赵瑜微笑着道:”阿母待我是真心,可我身陷囹圄,她除了落泪也别无他法;家族往日待我也算真心,可我一朝落难,他们便将我弃如敝履。只有你,长明,两次你都竭尽所能救了我,我或许永远都没办法知道你心中想法,我只能看你的所作所为,你救了我,我便永远感激你。”

一直堵在心头的一口气悄然散去,文照突然粲然而笑,“你说得对,谁说行善者就非要碰个头破血流、遍体鳞伤,我若能一边当善人一边攀高枝,岂非显得我更有本事?”

“长明此番救了三百五十八条性命,岂止是善人,你简直是大善人!”赵瑜哈哈一笑,将房契又一股脑塞了过去,“来来来,文大善人,今儿个宅子我是一定要送的……”

文照实在推辞不下,干脆也不再客气,认认真真地看起了房契,她从中翻拣出一套就在皇城脚下的宅子,心想着若当日面试成功,皇帝怎么也该派人找自己入职了,难道没面上?不应该啊……

赵瑜凑过来一看,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地说:“哎呀,长明你果真有眼光,这套宅子才翻新过,既雅致又僻静,你肯定喜欢!”

文照点点头,“就是这四进的大宅子,我一个人住委实空旷了些。”

“哪儿空旷了?等你娶了妻,纳上三四房小妾,置五六个通房,再生一大堆孩子,这宅子只怕还不够住呢。”

这个话题听得文照汗流浃背了,她干咳了两声试图转移话题,“咳咳,那就这套吧,什么时候领我去看看。”

赵瑜却没接她的话茬,自顾自地道:“不过话说起来,长明你也差不多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我家中有一小妹……”

文照简直要冒冷汗了,她有心想编个自己是天阉的谣言,又怕此等谣言对仕途不利,正纠结迟疑间,院门忽然被敲响,外头传来一个尖声细气的声音,“文长明可在家?”

这声音瞬间成了文照的救星,她登时从石凳上弹跳起来,“在家!在家!”

门外站着个清秀女气、面白无须的男人,他今日虽穿了便服,可文照还是一眼就认出他就是当日那个传召自己御前问话的小黄门。文照一怔,“公公……”

小黄门细长的眼睛瞥见在文照身后不远处张头探闹的赵瑜,微微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陛下密召你入宫觐见,虞常侍令咱家来接你进宫。”

文照点了一点头,转身对赵瑜道:“仲瑶,我有要事需随此君离去,那宅子咱们日后再看吧。”

赵瑜呆呆地应了一声,然后站在门口眼睁睁看着文照忙不迭坐上了那个阴柔男子的马车远去了。

他怎么越看越觉得那个陌生男人娘里娘气的姿态有点眼熟呢?就像,就像……

赵瑜忽然一个激灵——他想到了!

大宁朝的历代皇帝中颇有几个爱好男风的,有几个男宠还凭借天子恩宠位极人臣。上行下效,无论贵族还是民间,畜养娈童、喜好断袖都是司空见惯的事,而那个阴柔男子的言行举止,都像极了他叔父的那几个男宠!

此时再回想方才提起娶妻纳妾时长明古怪的神情,以及自己刚进门时长明那句“我可没有龙阳之好”,难免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

那么长明之前说她救自己其实是另有所图,究竟是何用意?

赵瑜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额前冷汗涔涔,捂着屁股一溜烟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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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黄门亲自驾车将文照送入了皇宫偏门便离去,文照独自站等了一会儿,便见一道细长的身影遥遥走来。

是虞泽。

文照待他走近了,按照拜见上官的礼仪行礼,“见过虞令君。”

“哟,文大人这一礼咱家可受不起。”虞泽冷冷笑道:“还是文大人觉得自己没有来日了,此刻便想起补救?”

文照淡定微笑道:“虞常侍,正是因为你我来日方长,才需要彼此客气。”

虞泽嗤笑一声,竟没有反驳,只道:“走吧,因是陛下秘密召见,特令咱家带你走小路进上书房,途中需经过皇后娘娘的椒房殿,你可得管好自己那双招子,若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就得咱家来替你管了。”

文照并不作声,一路老老实实地跟着虞泽来到皇帝的书房,然后在外头候着,由虞泽入内通报。没过一会儿,里面出来三个面色绯红、发丝微微凌乱的美貌宫女,拢着半透的薄纱从文照身边匆匆路过。

文照不敢乱看,立即侧身回避。

片刻后,虞泽出来说:“文长明,陛下有请。”

文照入内恭敬参拜,“微臣文照,拜见陛下。”

“起来吧。”皇帝淡声道。

文照起身,见姜望身着一袭道袍,想来刚才便是在“修行”了。

皇帝自然不知文照此刻脑子里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从面前桌案上摆着的一大堆竹简中抽出一卷,幽幽朗诵道:“更化开皇极,中兴兆赤符。节摽千岁厉,气协五时图。”他的目光从竹简移到文照的脸上,“这是你新写的?”

文照脸皮一厚,面不改色地道:“回禀陛下,正是臣于三日前所写。”

三日前,陈潜和三百五十七名太学生的重审结果出来,经核查,他们确系被污蔑,而幕后主使正是张鸣和贾洪。此二人心肠歹毒,因嫉恨陈潜而设下毒计,试图冤死陈潜,幸而皇帝陛下明察秋毫,才使忠臣幸免于难。

张鸣和贾洪陷害忠良,罪无可恕,均判斩刑,罚没家产。而陈潜无罪释放,为安抚忠臣,皇帝陛下还下旨升陈潜为九卿之一的廷尉。

故事终于有了大圆满结局,眼见洛京百姓喜气洋洋,太学众学生更是欢呼沸腾,文照心思难免又活络起来。她来到太学,竭力宣传皇帝姜望为此次重审所作出的巨大贡献,召集被赦免的三百余名太学生为皇帝陛下写诗词歌赋,大肆歌功颂德,并择优作将其编纂成册,还心机地将自己的那首放在头版,然后递到了皇帝面前。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皇帝再度见到自己,态度果然与初次时大不相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