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一个小黄门远远地朝这儿走来,神情倨傲地说:“陛下有令,宣尔等上前问话。”
原本还噪杂鼎沸的人群早已鸦雀无声,虽说现任皇帝姜望常年修仙、不理朝政,似乎在民间无甚威望,但天子终究是天子,此刻他近在咫尺,那雄浑磅礴的气场有如实质,将众人压得不敢抬头。
只有文照挺直了腰杆,昂首向前。
她一步一步向天子车架走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她已能清楚地看见随侍在车架旁那位大宦官阴冷而怨毒的眼神,文照撩起袍角下跪,向车架行了标准的三跪九叩大礼,“微臣,尚书台尚书郎文照,拜见陛下。”
“朕知道你,文长明。”
浅紫色的泛着微微令人炫目金光的纱幔后传来皇帝淡漠的声音,“你的诗写得很不错,尤其是那首《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其中颇有玄妙之意。”
“陛下谬赞,臣荣幸之至。”
“你很好,很有才华,朕,喜欢有才之人。只是……”皇帝的声音仍旧淡淡的、似是漫不经心的,但他话锋突转,问:“你为何要自寻死路呢?”
文照立即俯首,“臣不敢,请陛下明示。”
“天子驾前,还敢装傻?”随侍车架旁的虞泽尖声细气地开口:“率众冲撞天子车架,是夷三族的重罪!文照,你乃我尚书台中人,难道不知?”
今日这一遭,文照知道自己肯定是把单位的大领导彻底得罪死了,此时面对虞泽的诘问,她当然破罐子破摔,板起脸凛然针锋相对,“何为冲撞?心怀诡念,欲对天子行不法之事方为冲撞!今我虽率众,身后众人却都不过是洛京城中寻常百姓,并非奸佞。我等群集一处,只为向天子上书——”
文照再度向车架跪下,“陛下明鉴!司隶校尉陈潜陈公为人忠直清廉,满洛京皆知,而如今,御史中丞贾洪诬陷,太尉张鸣妄断,两人联手试图置陈公于死地。若忠臣死于奸佞之手,那这世间,忠义何在,道义何存呐?请陛下圣断,下旨重审陈公一案!”
原本静默已久的洛京百姓们也在此刻再度被点燃,山呼海啸般地高喊:“请陛下下旨重审陈公一案!”
“请陛下下旨重审陈公一案!”
“请陛下下旨重审陈公一案!”
眼看民意如沸,纱幔后似乎传来一声叹息,随即皇帝说:“准。”
听着身后传来的百姓们潮涌般的欢呼,文照心头大石却仍未落地,虞泽如刀锋般冷冽的目光从自己脸上剜过,眼见天子车架即将再度缓缓启程,文照深吸一口气,用身边几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陛下且慢!微臣尚有要事再奏!”
“你还有何事?”传自纱幔后的声音已显出淡淡的不满与厌烦,虞泽更是冷笑着围观这个不知见好就收的小子自寻死路。
文照道:“臣身为尚书郎,偶尔会经手一些刑罚、断狱之事,司隶校尉陈潜于两月前曾上报,他抓获一名贪腐官员,该犯官供认,自己的官职乃是走了御史中丞贾洪的路子谋得的,他向贾洪缴纳了两千万钱,不久便被太尉张鸣征辟为掾属,然而任太尉掾属不过数月,随即又被调为议郎。”
皇帝和虞泽都霎时无声了。
别误会,他们可不是在为手底下人卖爵鬻官而震惊,他们只是在恼怒——大胆狗贼,竟敢背着我做买卖!
是的,没错,大宁朝虽然一直有私底下买卖官职的活动,但姜望却是第一个将卖爵鬻官合法化、产业化的皇帝。他的想法很简单、很好理解:反正你们都是要花钱买官的,与其把白花花的银子都给中间商赚了去,不如直接给朕。
Boss直聘了属于是。
于是他命令宦官创立了一个叫“西园”的机构,专门用于买卖官职及专项资金储蓄,各大官职,甚至包括三公之位,都是明码标价,二千石的职位卖两千万钱,四百石的职位卖四百万钱,以此类推。要是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现钱,皇帝陛下甚至允许你分期付款,颇为贴心。
但古代的信息传播能力终究比较有限,很多有钱也想当官的人是不知道皇帝陛下提供一条龙服务的,按照固有思想,他们会去挖人脉、走关系——譬如张鸣和贾洪这番操作就是打了个信息差,把原本可以去直营店购买的顾客给拉到自家经销店里来,狠狠赚了一波差价。
要知道,议郎仅仅是个六百石之职,而那个犯官却足足花了两千万钱,足可以买个郡守过瘾了!
这还只是一个职位,谁知道他们私底下又悄悄卖出去多少?
除此之外,张鸣先将其征辟为掾属的操作也十分风骚。按照大宁潜规则,若是被某人征辟,那人便成了被征辟之人的举主,两人天然就成一派,除非举主犯了谋逆大罪,否则无论做什么,被征辟之人都要支持举主,若有违逆,就要在大宁官员圈里社会性死亡。
买官人相当于是自带干粮给张鸣打工,完了还得跟人家说声谢谢。
皇帝的手下走狗,可以腐败,可以庸碌,可以跋扈,但不能挖皇帝的墙角、抢皇帝的钱。
这已经不止是触及到皇帝和宦官这个利益集团的红线了,这简直是在他们的红线上蹦迪。
眼见车架中的皇帝默然无声,近在咫尺的虞泽更是面色难看,文照这才松了口气。
方才皇帝允准重审陈潜一案并不是结束,到现在为止,才算暂时了结。
文照在策划整个上书事件中就发现,这个计划看似完美且成功率极高,但实际上却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缺陷——就是皇帝本人的感受恐怕不会太好。
姜望是一个普通的昏君,好美人、好精舍、好修仙、好奢华,但除此之外没听说他有别暴虐爱好,脾气似乎也还可以。但是,再怎么情绪稳定的皇帝,终究也是皇帝,他被人在回家的路上逼停,几乎被强迫着当众让步,还想让他心中毫无芥蒂,那怎么可能?
周淮、周棠可以不在乎皇帝的感受,因为他们背后有强有力的家族作为支撑,但是文照不行。她要真是在皇帝说出“准”字后就拍拍屁股回去庆功,只怕要不了几天护城河中就会出现自己的尸首——笑话,治不了周氏还治不了你?
就算皇帝真的宽容大度不跟她计较,那儿还有个自己的大领导尚书令虞泽在冷眼旁观呢。
这件事要是不能善了,就算不死,文照从此在尚书台也会步履维艰,此生都别再想有寸进。
但,危机往往伴随着机遇,文照在给自己计划退路时,想到了陈潜不久前的这份奏报。她立即就意识到,这份奏报上的内容除了能保住自己全身而退外,或许还会成为自己更上一层楼的阶梯。
陈潜虽然是信息第一经手人,但他不会在意宦官集团内部的矛盾,因为无论贾洪、张鸣还是虞泽,在他看来都是狗,没必要分那么细,究竟是黄狗卖官还是花狗卖官,有区别吗?因此他只是按照常规流程将所获供词上报尚书台,才让这份供词落到了文照手里。
而文照在看完那份奏报后却敏锐地意识到,宦官集团内部也并非铜墙铁壁。
她可以利用宦官集团内部的矛盾,卖掉张鸣和贾洪,让这两个倒霉鬼,成为自己投靠姜望的投名状。
是的,从策划这个上书方案开始,文照就计划好了要投靠皇帝。
士人圈子都是有自己的家族背景的,如文照这样的泥腿子,就算硬挤进去,也不过就是给某某家族当个高级打工人罢了。既然都是打工,为什么不干脆给最粗的那条大腿打工?
所以此时此刻,就是文照的面试。
她从袖中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竹简,恭敬上呈,“这是微臣搜集的张鸣与贾洪私下卖官鬻爵的罪证,请陛下过目。”
虞泽走过来接过竹简,同时深深地看了眼文照,随后便将竹简送入车架中。
纱幔后传来竹简翻动的声音,但皇帝并未当场作出表态,他只道:“文长明,你很不错。”
浩荡车队再度缓缓启动,向宫城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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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皇帝亲口允准重审陈潜一案后,这个案子的结局便再没有了悬念。因此虽然此刻当事人陈潜还在洛京大狱中,但士人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庆祝此次对战宦官集团所取得的难得的胜利。
因为宦官天然就跟皇帝更亲近,加之那虞泽实在是个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士人们在和宦官们的对决中节节败退,已经许久未尝一胜。这一次主动出击,不仅救出了陈潜,还扳倒了张鸣和贾洪,顺便打掉了虞泽的嚣张气焰,不得不说实在是一场大胜!
而带领大家谋得这场胜利的文照,名望与地位都获得了空前的加成,她受邀参加了南阳周氏的庆祝晚宴,一大群平日里看起来风流斯文的名士在喝多了葡萄酒后放浪形骸,甩着衣服群魔乱舞。
文照喝得头昏脑胀,从载歌载舞的人群中硬挤出来,趴在池边的围栏上干呕。
一只手忽然抚上了她的后背,温柔地拍打。
文照顿时一个激灵,扭过头去,却见是周棠站在自己身后,粼粼波光倒映在他脸上,如星光般明亮闪烁。